七:莲渠灯会
天将擦黑,近畔的河面上便泊满了大小船只。河水流经集市,河道夹岸荷花开遍、十里飘香。 最靠近皇宫的那段河道被称作莲渠,此刻水天一色、俱是墨蓝,有灯火盈盈,点缀在房檐上、船桅间,亦有水上瓣瓣白嫩荷花做衬,怎一个美字了得! “殿下还是让您那俩侍卫往后站站罢,这么绷着个脸跟俩门神似的,叫人说话都张不开嘴!”邱绪现下喝了两盅酒,微微醺了,他又一向心直口快,有点不痛快便要说出来。 燕无痕到底还是来了,只是拿着他母妃的令牌,身后少不了要跟着点人,这俩个侍卫已经算是少的了。 听得邱绪抱怨,燕无痕便出言,屏退身后那俩侍卫。 后者闻言,便双双跪在地上,齐声高呼:“殿下三思!若殿下贵体有丝毫闪失,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这俩人闹出的声响太大,引得周遭船上的人纷纷侧目,都朝他们那艘小画舫看。 曲默半靠着船舱,侧着身子坐在船侧隔板上,看着那俩侍卫笑道:“罢了罢了,你俩到舱里待着去罢,你家殿下千百年出宫一回,别再扰了他的兴子。” 燕无痕握拳在唇边,清咳了两声:“唐文今儿没来么?” “别提了。我差人去喊唐文,他说最近拉到充州那批货出了点事,忙得脚不沾地。让我跟曲三自己找乐子,别去烦他。”邱绪道。 “充州……?你前些日子说邹翰书他爹邹岳现如今在那地界当漕司,可是他从中作梗?”曲默疑道。 邱绪摇首:“这我便不知了。唐文这两年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想跟他说几句话都难。” “也是,你的唐文哥哥是正经人,不比我跟邱绪这俩整日游手好闲的纨绔。”曲默朝燕无痕说道。 话落,从高处跃下,轻飘飘地落在了木甲板上,未发一点声响。 邱绪听罢,嗤笑了一声:“别!千万别!你曲家三少爷纨绔就行了,可别再捎上我!”他说着,捉了过一旁捧着果盘的侍女的手,笑着又问一遍:“你说是不是?” 那女子想把手抽走,几次三番未果,羞得满面通红:“奴家……奴家不知……” 曲默刚想开口,叫他当着燕无痕的面收敛点,便听得一人朗声道:“我原听说大燕的儿郎个个都风度翩翩,品行端庄,是谓君子。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 抬眼去看,只见灯火荧荧中,一艘两层画舫堵在了他们的小船前头,上面站着两个人——一男子负手而立,蓄着短络腮胡,衣着奇特;另一位则坐着,身形叫前面那大汉挡了个结实,只能瞧见脚边白色的衣摆。 曲默眯了眯眼睛,偏头问道:“听这口音,那长胡子穿的衣裳……像是亓蓝人?” 燕无痕道:“八成是。” 邱绪冷笑一声,打发走了那侍女,高声应道:“没错。大燕遍地都是君子,独我一个小人,今日遇见我,是你三生有幸!” 邱绪这人酒量极差,又嘴馋得很,每每几杯马尿下肚,便好似这天地都容不下他了一般。 言毕,邱绪将手里酒盅随手朝水里一甩,不顾曲默喊他,竟踏着船舱,两步跳到了那亓蓝人的船上。又荡着那船上挂花灯的麻绳,落在了第二层船板上。 而后,邱绪站定了,摇了摇晕乎乎的脑袋,朝那亓蓝人走去:“来,你跟我说说,怎么个‘不同凡响’法儿?” “当众调戏良家女子,公子好涵养。” 这一管嗓子又冷又低,话语中咬字却字正腔圆地清晰,实在不像是个亓蓝人能说得出来的。 邱绪闻言,饶有兴致地绕过那亓蓝汉子,走近了,弯下腰同那坐着的白衣人对视,但他酒气上头,实在看不清那人长相,又摇摇晃晃地起身,讥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个好管闲事的瘸子,哈哈哈哈……” 那亓蓝汉子闻言,低头用外邦话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他腰间系着一圈黑色兽皮,其上绑着两把长柄弯刀,此际怒吼一声,弯刀出鞘,突身便向邱绪袭去。 小船上,燕无痕微微蹙眉,问道:“怎么动起手来了?可要我让舱中侍卫去助他?” 曲默扯了扯嘴角,低声道:“不必。他自己长个没把门的嘴,成天张口便要惹麻烦,哪有我们跟在后面收拾的道理。叫他自己去罢,若是打不过,无非是给人摁在地上抽几巴掌,那也是他活该。” 话落,曲默将地上的佩剑捡起来,上前扔给邱绪。 那亓蓝汉子招式大刀阔斧,两把及臂长的弯刀挥舞间,似有平地生风,很是厉害。 邱绪躲得狼狈,此刻跳起接了曲默扔给他佩剑,拔剑喝道:“你打够了罢?该小爷我了!” 两人一时也分不出个高地上下。 缠斗间,打翻了桌案、果盘、数盏制作精美的花灯,画舫上一众侍女也尖叫着挤作一团。 两岸观者不明事理,看着那二人飞上飞下的精彩打斗,还以为是特地请来的杂耍,俱是拍掌叫好。 然而那坐在椅子上的白衣人,自始至终都不曾动过。 曲默目光拨开那混乱的人群,朝那白衣人望去,却不料那人目光沉沉,亦看着自己。 曲默勾唇一笑,墨色眼眸中华光流转,他朝舱中那两侍卫道:“护好你家主子,我去前面瞧瞧。” 燕无痕忙说道:“那你可要小心点,不要伤着了……” 曲默回首,带了几分傲气,又笑得风轻云淡:“我自有分寸。” 他两步跃到前方那二层画舫上,绕过那打架打成杂耍的二人与一众惊惧的侍女,站在那白衣人面前:“见刀光剑影于眼前,却面不改色,这位仁兄真是好气魄!” 曲默口中那“公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胜雪白衣,面容清瘦,眉眼俊秀,眉心间一点淡色的朱砂痣,格外打眼。 他坐于一张安了轱辘的椅子上,椅子旁靠着一根漆金的拐杖,而他双膝上也盖了个藕色的毯子,似是有腿上有疾,行动不便。 怪不得邱绪说他是瘸子,曲默心想。 白衣人朗声道:“我倒是想跑,可承蒙贵友吉言,我不过是个‘好管闲事’的瘸子,也能跑得了?” 不待曲默接话,他又道:“世人言说燕京多美人,可在下今日一睹曲家小公子风华,便觉这满画舫的女子都成了庸脂俗粉。” 曲默从来不知自己这样出名,怕是这白衣人早有准备。不过他自来脸皮颇厚,由是道:“仁兄言过了。我一介粗鄙男子,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怎堪与冰清玉洁的女子们相提并论。” 那白衣人听闻,却冷冷一笑:“我的确言过了。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家纨绔,白白浪费了这身好皮相。曲政养了你这些年,养出一个草包来。大燕声名赫赫的丞相大人,那可真是教子有方。” 别人骂他曲默怎么骂都不打紧,但言及曲鉴卿,便是戳了他的痛脚,打了他的软肋,一丝一毫也碰不得的。 曲默目光骤冷:“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白衣人道:“我不想赐教。” 此刻,邱绪与那亓蓝人也恰巧息战了——邱绪剑锋擦着那人颈子,对方则双刀铰住了邱绪腰身,乃是个对峙的平局。 “卓尔桑,回去领罚。”白衣人道。 那亓蓝人收了手中双刀,跪在地上,掌心朝天,行了个礼,低声道:“属下……属下无能!” 语调怪异,再看这礼——是亓蓝人无疑了。 一众侍女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四下走动着收拾残局。 从舱中走出一个蒙面抱琵琶的女子,身姿曼妙,步履轻盈,白纱上一双杏眼含笑,很是勾人。 “奴家贱名昙甯,不才正是这画舫的舫主。几位公子可是觉得这处风景好,个个都要到舫上来走一遭。不过诸位比试武艺即可,可莫要伤了和气。” 邱绪抱拳朝那亓蓝人道:“卓兄弟,承让了。” 卓尔桑只默然垂首,他那主子却道:“你三生有幸遇见的人跟你说承让了。” 卓尔桑木木地应了一声,语调生硬:“承让。” “你看邱绪和那亓蓝人,当真是平手么?”船身摇晃,桌案上油灯倒了,燕无痕素手捻着那冒烟的灯芯,倒也不嫌烫得慌。 侍卫道:“依属下看……像是邱世子放了水,不然他二人在船尾处时,邱世子一剑便可挑断那亓蓝人的喉咙,也断无后来的平手一说。” 燕无痕搓去指间蜡油,垂首轻笑了一声:“邱世子心善,那外邦人和他身后的白衣公子可不好说。你去喊三哥回来罢,就说……就说本王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是。” 邱绪同卓尔桑打了半天,昙甯一张巧嘴,三两句话便将整个僵住的场面盘活了。 她摇着圆扇,掩着唇笑道:“误会,都是误会呀!邱公子一向豪爽潇洒的,许是今日酒饮多了,眼睛看花了也说不准呢……” 那白衣人却看也不看昙甯,只对身后推着椅子的卓尔桑道:“走。” 竟是连这舫主的面子也不给。 昙甯脸上的笑意有些僵住了,她那双勾画精细的美目朝邱绪眨了眨,待那两人走回到船舱中,她叹气道:“这……这公子当真是……” 曲默盯着那主仆二人的背影,颇凝神了一会,问道:“这人赁你的船?可说什么是什么身份了?” 昙甯摇首,道:“这……他二人一早来栖客馆,指名要了这艘船。我看他二人气度不凡,跟着那白衣公子的人衣着打扮又不像是我们大燕人,我便留了心。今日登船时,我怕馆里其他姑娘伺候不周到,便称自己是弹琵琶卖艺的伎人,到这舫里坐着了。至于他二人的身份……实在是不清楚。” 曲默同邱绪道:“我多日不在燕京了,许是朝中新贵,我不认得罢。只是那穿白衣裳男子那张嘴……我还是头一次遇见这般咄咄逼人,比还你招人记恨的。” 邱绪酒醒了个干净,沉声道:“今天这事不怪人家,是我嘴贱不该骂他瘸子。我回去托人问问这人姓甚名谁,府邸何处,来日遇见了,还要登门谢罪才是。” 曲默笑道:“你要是能早有这悟性,得少受多少罪。” 这时,燕无痕那侍卫登了昙甯这画舫,同曲默道:“殿下要回宫用晚膳。” 曲默颔首:“时候不早了,我二人该送元奚回宫了。今天还要多谢昙甯姑娘前来解围,如若日后有什么事我曲默能帮得上的,姑娘尽管提就是,在下定竭力而为。” 昙甯朝曲默微微一个万福,道:“小公子这话说得……真是折煞奴家了。我是个生意人,两位贵人能有空多来栖客馆坐坐,便是对奴家最大的恩赐了。抛去这场面话不谈,我跟邱世子也是老相识了,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曲默朗声笑道:“老相识?我看是老相好吧!” 邱绪闻言,抬手一剑鞘便朝曲默砸了过去:“没有的事!别乱说!” 曲默偏身躲了,拱手笑嘻嘻道:“伯渊兄红颜知己满燕京都是,我认不过来,于是只好逢人便猜上一猜,免得怠慢了不是?” 昙甯被曲默两句话引得娇笑颦颦,只一挥手中香帕:“好了好了,他今儿够霉的了,小公子莫要再取笑他了,奴家馆中还有事,先行一步。” 邱绪道:“昙甯姑娘慢走,我二人也回去了。” 燕无痕这一趟出宫,花灯没看几盏,光瞧邱绪和那亓蓝人打斗了。 这会儿送走了邱绪,曲默便提议带他去吃小吃。 燕无痕嘴上说门禁时辰快到了,不能再去了,可耐不住曲默将那云吞描绘得百般诱人,他听着便口舌生津,最后还是应了。 燕无痕虽性子沉稳温和,最是少年老成,但终究是个年方十五的少年人,玩性未泯。 燕无痕步伐不如曲默敏捷,便在曲默身后拽着他的袖子一路小跑,几次险些被人流挤走,但都被曲默回身拽住了。 “你……你慢些,我要跑不动了……” 曲默道:“这样走才能甩掉你那俩烦人的侍卫,不然吃碗云吞身后还要站俩门神,烦也要烦死了!” 燕无痕咯咯笑了几声,笑声清脆悦耳,说道:“他俩也是奉命行事,先前被邱绪嫌弃,现在又是你,人家又没做错什么事,岂不是委屈死了!” 曲默忽而顿住了身形,转身道:“照你这么走,门禁是一定赶不上的了,来,我背你去。”说着便蹲了下来。 燕无痕身子本就不大好,现下一停便靠着一旁护河的石栅栏大口喘气,连连摆手:“不……不用,我自己走,自己走!” 曲默拧着眉心,些许不耐:“就你这走一步喘三下的模样,自己走得走到什么时候去。听话!现在街上人太多了,我背着你从房檐过,一会儿就到了。” 燕无痕被他这些微愠的气势唬住了,愣了片刻,方轻声道:“那……你小心点,别摔了。” 曲默笑道:“我还能把你摔了?你小时候,我在皇宫里可没少背着你爬树捉蝉罢?现在可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燕无痕红了耳根,小声喃喃道:“那是小时候……” “上来吧,就你话多!” 燕无痕一早知道曲默功夫了得,却没想到他背着个人,在这房檐上行走跳跃时,竟也如履平地。 耳边是风疾速略过的声音,像是候鸟嚁嚁促鸣,身下则是流动的人与灯的河流。 夜晚的燕像是个年龄正好的美妇人,风情与美貌并存。她将繁华与丽景俱调制地恰到好处,而后悉数展现在观者眼前,叫人不禁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然而比这美景更醉人的,是少年微微荡漾的心。 燕无痕不敢睁眼去看下头的街景,只双手抱紧了曲默,趴在他挺拔的背上,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三哥会一直待元奚好么?” 可惜他的声音太小,被风掩了过去,曲默什么也没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