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子回府
“唉唉唉!我听荷香别苑的怀玉姐姐说,小公子要回来了。” “哪个小公子?” “你这做奴才的连主子也不识得!合该你掌嘴二十!” “我新来的,没听说过,好姐姐说与我听嘛!” “就是……” 两个身着鹅黄纱衣、钗玉佩环的侍女说说笑笑地,携手走进了和弦居,不料迎面便碰见府上大总管曲江,二人吓得一哆嗦,连个万福都没请好。 “忌闲言乱语,若有再犯,各打一百大板扔出曲府!” “多谢江总管,我二人定然再不敢犯了……” 和弦居原是个书房,因为曲府委实是大得有些离谱,便就着和弦居另辟出来四四方方一处地方,连着二层小楼与左右厢房,也算是所小宅子了。 夏意正盛,院里的花朵开得浓烈灿烂。走廊上的檐铃被晚间起的风吹响了,细微清脆的铃声融在若有若无的风里,解了这腻人的燥热。 屋内无甚摆设,只是在外间对门的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笔下的大幅山水图,上书一个苍劲的“廉”字。 里间的地上置着四角兽足鎏金鼎,鼎里是大块冒着冷气的冰,香炉的安神香燃了一半,被冰化作的水汽打灭了。 桌案后的男人蹙了蹙眉头,将手中的笔扔进了笔洗里,抬手揉着额角,似乎有什么顶烦心的东西碍了他的眼。 这男人生的极为端丽,眉眼疏朗有致,鼻梁细高,眼角微挑,白肤胭唇。只是那两片形状优美的唇瓣有些过于单薄,显得这副面相有些清寡了。 许是久居高位,他神情间自有一股不具声形的威严,一身暗紫的长衣,衬得他越发尊贵逼人、高高在上。 “曲江。” 外间候着的江总管闻声而至,问道:“大人何事吩咐。” “把这冰弄出去。” 江总管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带过来俩小厮,二人用一根粗木棍将那大鼎抬了出去。 江总管道:“江南药庐那边的人前些日子传书过来,说是小公子已经带着小姐启程回府了。老奴估摸着今儿晚上该到了,要不要现下着厨房的人备宴,替他二人接风洗尘?” “不必了,我差去城南的人只接回来他姐姐,你让后院准备迎一下即可。” 江总管又道:“小公子年少贪玩也是人之常情。许是从前的好友知悉他今日回燕都的消息,先咱们府上的人一步将小公子带走了也未可知。不过小公子一向孝顺,他念着大人还在府上等他,定然不会耽搁时候太长。” 闻言,那男人道:“我看他几时回来。” 话说得仍是不紧不慢,可曲江分明却从中听出了几丝嗔怪狎昵的意味。疑惑间,曲江斗胆抬眼,定睛端详这男人的面容,却又和平日无异。 曲江心中笑自己痴傻——曲鉴卿这人任大燕丞相执政多年,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方才定是自己听错了。 “吩咐后院,晚膳再添两道菜——桂花八宝片鸭和紫梗粥。”他道。 曲鉴卿饮食清淡,常年吃素,这两道菜一道油荤一道甜腻,为谁添的,不言而喻。 曲江应了,连忙下去了。 曲家兴起于前朝,祖辈从秀才做到知县,又从知县做到知府,官位一辈一辈往上叠,百年望族根基深厚,改朝换代也未能让其落败,反倒是这天下到了燕姓人手里,曲家三代富贵显赫,荣华更甚前朝。 这一辈儿里最有头有脸的,要数曲牧与曲政兄弟。二人皆是年少便扬名燕都,前者从戎,封武侯镇守西北; 后者则登庙堂拜高阁,立身于京都朝堂。 可惜曲牧英年早逝,数年前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曲家这一脉的拔尖的才俊便只落了个曲政一人。 许是老天爷怜惜曲氏一族,又或许是帝王的制衡之道作祟,曲政没有因兄长辞世而落魄起来,反倒是一路平步青云,官位节节攀升,于三年前官拜一品,做了丞相。 当今圣上赐其字“鉴卿”,意为“替天子鉴别诸位朝臣”,可谓是圣宠隆恩,位极人臣。 曲牧死的时候,留下了一对孪生子,姐弟俩年方九岁,上面是有几位表兄,可惜年岁太小,圣上恐其照看不周,便特许将这对孪生子过继给了曲政。 而今日曲府人口中的“小公子”,也正是这对孪生子中的一个——曲默。 “曲默!你……你给老子站住!” 今儿个正好逢集,燕都南边集市上的小摊子一直从街南摆到街北,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时值傍晚,落日渐西,余霞成绮,云彩滚着金边。整个燕京都笼在一层似金又红的薄光里,连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随处可见的小摊都变得浓墨重彩起来了。 只见卖胭脂水粉的小摊边上站着一位年轻的白衣公子,他揉着眼睛,时不时有眼泪和着水红的胭脂淌下来,反倒是越揉脸上越花。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看着那公子,抿着一张牙齿稀疏的嘴,乐得闷声直笑。 顺着这位公子手指的方向,再撇开街道上的往来百姓,便能瞧见位身着玄色衣衫的十六、七岁少年,倚在街道对过的墙上,他垂着一头鸦色长发,只在脑后拿一支白玉簪子松松散散地挽了个垂髻。 少年身姿颀长,不知为何却带了半张银色的面具,扣在了他左边的脸上,面具严丝合缝,紧紧地包住了左边眉骨到眼下的地方,连一小片皮肤都不曾露出。 但单从少年露出的右半边脸看来,他容貌委实过于出众了些——眉眼精致,眼窝略深,唇瓣花朵一般粉嫩。只是他年纪小,又要命地长了个尖下颌,乍一眼看上去雌雄莫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深闺小姐偷偷跑了出来。 他抱臂倚在墙上,眼底盈盈的笑意,衬得他那只湛黑的眸子间似有华光流转,再夺目不过了。 有年轻未嫁的女子从他身边经过,便要将含羞带怯的目光在他身上打几个转,又状似不经意地抖落手帕香囊在地上,好叫这“画中人”捡起来时,能记得她们的芳名。 一会儿功夫,街对过的胭脂摊上已经围了一众少女,地上的香帕也落了七八条,可惜少年看也不曾看她们一眼。倒是那揉眼睛的年轻公子,从地上捡了一条干净的手帕擦眼睛。 白衣公子那张本来俊朗的面容,在那一脸胭脂的衬托下便有些滑稽走样了,他怒气冲冲地拨开人群,走向那少年,抬手一拳便要打在少年那张带着半边面具的脸上。 少年人在那带风的拳头向他挥来时,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便轻巧地躲了过去。那拳头用了六成力,一时间也刹不住,于是便砸在了少年身后的墙上,疼得那白衣公子龇牙咧嘴,好不痛苦。 “邱哥哥这是做甚么?我可不记得戏耍过你,明明是你自己凑上来要嗅那胭脂粉,才迷了眼睛的……”曲默一摊手,故作无辜道。 邱绪看了看自己擦出血丝儿的手,简直苦不堪言,他咬着后槽牙恶狠狠道:“我就不该来接你……” 曲默接过他手里那帕子,在邱绪脸上蹭了蹭,替他擦掉了颊上余的胭脂,拱手笑嘻嘻地道:“实在对不住,我给赔不是行了吧?” 但瞧着他那嬉皮笑脸的,哪有半点认错的模样。 但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邱绪奈何不了他,只得冷哼了一声,迈步朝前走:“算你识相!今儿晚上我和唐文他们几个,给你备了洗尘酒宴在‘隆丰楼’,你不知道你走这两年,我一个人在国子监陪太子读书,快他娘的憋死了……” 曲默迈开长腿追了上去,学着教书先生的语调,压粗了嗓子道:“你这是甚么大逆不道的话!能给太子——未来的国君伴读——这是件一等一的好事,光宗耀祖!光耀门楣!祖上荫庇!” 这一下把邱绪逗乐了,他朗声一笑,伸手搭着曲默的肩:“走!兄弟请你吃酒去!” 这顿酒宴排场大得很,邱唐二人和一众世家子弟,几乎是将半个隆丰楼包了下来。这倒不是因为席上坐的人曲默都认识,说来好笑,众人俱是冲着“曲家的小公子”这个名号而来,和曲默本人并无多大干系。 曲默酒量不差,但耐不住人多,个个都想和这个尊贵的公子爷碰上一杯,沾沾曲家的福气。他身边倒酒的小厮也属实太有眼力见儿,不住地弯腰倒酒,曲默杯子里的酒就没见过底,一顿酒席下来,菜没吃几口,倒是晃晃荡荡地灌了一肚子酒水。 得亏曲默每每喝一半,便要趁着人不注意,悄悄将余下的倒在桌子下头,不然现下便要倒在案上起不来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喝得头脑昏沉,走路都磕磕绊绊地。 席散,邱绪吩咐酒楼里的奴才架着不省人事的曲默上了马车,小厮在旁侍候着,马夫扬鞭策马,直奔曲府。 其实曲默是不愿意回府的,他两年前离府时也不是顺顺当当地走的,那时跟曲鉴卿怄气,已经好几天未说话,正好他姐姐要去药庐养身体,他便跟着去了,一去就是两年。 还有一点便是,曲默对自己父亲——身份尊贵的当朝丞相,有那么一点见不得光的心思。 虽说曲鉴卿也并不是他生父,真论起血缘关系亲疏来,曲默应该喊他一声小叔。可老皇帝就偏偏把曲默过继给了他小叔,由是曲默就得老老实实喊曲鉴卿一声“父亲”。 他心里那点腌臜的、见不得人的情愫,便都得憋住了,万万不能露出来分毫。 行程的后半段突然就下起了雨,瓢泼似的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曲默行至府上时,雨已消了。聒噪的蝉声此刻被另一种更为聒噪的蛙叫所替。 夜深,曲默被小厮从马车上架下来,当即就扶着一旁柳树吐得天昏地暗。末了,酒意散了些许,曲默半眯着右眼,恍恍惚惚间,他似乎是看见了曲江那张老脸在他眼前晃悠。 “江总管?”曲默抬眼问道。 曲江笑着一张满是褶子的脸,道:“诶!老奴在呢!小公子您回来了?” 曲默随便一伸手,就拿袖口抹了抹唇边酒渍,扶着小厮,懒洋洋道:“我这可不回来了么,劳您记挂了。我阿姐睡下了?” 曲江道:“小姐用过晚膳,到众夫人那走了一趟,便歇下了。” 曲默低低应了一声,就吩咐小厮扶自己回去:“常平,扶我回去。” 然而曲江却在他身后高声道:“大人还没睡呢。” 曲默步子一顿。 曲江见此,又喊了一遍:“大人还没睡下呢!” 曲默只得转身,哑着嗓子道:“今儿个太晚了,我又喝醉了。酒后失仪,我还是明日再去请父亲他老人家的安。” 曲江不依不饶:“大人在和弦居等了小公子一天了,您真的不去瞧瞧么?” 曲默在原地僵着身子站了半晌,而后揉了揉眉心,推开扶着自己的小厮常平:“江总管带路吧。”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 和弦居早先还开得正好的花,被这一场夏雨打得谢了个干净,红白花瓣和着泥水落在青砖上,倒也相映成趣。 曲默踏过青石台阶,朝身后曲江道:“还烦请江总管去禀一声。” “是,老奴这就去。” 腹中余下的酒水这会儿才将将发力,曲默头痛欲裂,他扶着门框,这才堪堪站住脚。 他随曲江后脚进房,撩开里间的门帘,曲鉴卿端坐在那张楠木长桌后头,曲默眼睛被酒意糊得厉害,一时也看不清曲鉴卿的神情。 曲江在曲默进来时,便悄声告退了。房中只余父子二人,静得能听见曲鉴卿手中的笔落在宣纸上的声响。 曲默站在案前,老老实实跪下行了个大礼,额头扣在地上又抬起,而后低低喊了一声:“父亲。” 曲鉴卿执笔的手一顿,抬起眸子扫了一眼五步外跪着的少年,那端丽清隽的面上一派寡淡:“嗯。” “默儿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和这男人的声音比起来,寻常的丝竹管弦都成了俗物,这声音有如金振玉聩,有着说不出的好听。美中不足的是,声调过于平淡了些。 曲默没从那声音里听出什么情绪,似乎那只是曲鉴卿随口反问了一句应付他而已。 曲默垂首跪在地上,强打着精神:“先前的同窗邀我,我便跟着去了。一时贪玩忘了时辰,让父亲久等了。” “去哪了?” “隆丰楼。”曲默如实交代。 “果真是大了,也学会纨绔那些行径了。现今你大醉隆丰楼,往后是不是便要声色犬马,日日笙歌了?”他语气极淡,也听不出丝毫的指责的意味。 “默儿知错了。”曲默却摆出一副虚心认错的神情,比之先前在同辈人面前那副桀骜乖张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曲鉴卿起身缓缓踱步,行至曲默身前,低头看着曲默,说道:“你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得担起你生父的遗志来。这一点,你须时刻记在心里。” “是。” 曲鉴卿俯下身子,两指扣住曲默的下颌,轻声道:“喝了多少?贪杯伤身你不知道?” 曲默听了,知是曲鉴卿给他台阶下,便故意放了软话,算是求饶:“父亲我……默儿头疼。” 毕竟在外人看来,他二人一向父慈子孝,曲鉴卿这个养父比寻常的亲生父亲更为称职。 此话算是了结了他在外头喝大酒不回家的事。 由是,曲鉴卿抬手虚扶着曲默入座,而后伸手解了曲默系在脑后的面具带子,取下了那张银色的半张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