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步、下一刻,他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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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家门的一刻,卢乘云的心跳得很快。 暮春的桃花由盛而衰,以一种极尽刁蛮的姿势残喘着怒放在浓绿的山野里。他在朦胧的晨雾中看着被淡化了的一切,心内无由地升起不祥之兆。 回过身,卢乘云看着依依送出门来的宿雨。 宿雨的脸色比往日苍白,看着他的双眼却依然温柔如水。柔软的睫毛偶尔扫过眼下淡淡的小痣,是极为标准的薄命相。 卢乘云探手抚着他的脸颊,低声道:“我很快就回来。” 这话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可是他却不得不骗宿雨。 宿雨点一点头,十分乖巧:“尽早回来,我在家等你。” 卢乘云哄骗他自己是与故友有约,要去邻镇与对方相会,顺便做些皮货买卖以供家用。宿雨全无怀疑的样子,更令他心中有愧。他隐隐有预感,自己这一去,说不定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但不知为什么,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心潮澎湃,激动难抑。 他深深看了一眼宿雨,翻身跃上马背,扬尘而去。 宿雨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阡陌尽头,将两扇小小的门扉合了起来。 一支载着货具的车队在山间的官道之中缓缓骑行。 改头换面的玉一坐在马上,努力地从浓雾之中,寻找今日的太阳。跟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下去,他们就能回到故乡。 除了他之外的人,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前方并辔而行的两个人身上。 那两人驱使的骏马一黑一白,都是千中无一的神骏,更难得的是,它们还是感情甚笃的一对,群马之中,它们一向只会亲近彼此。坐在马上的两个人虽然易容为极其平凡的模样,一眼望之,便知道他们也是一对。 “霜儿。”骑行至一座狭窄的木桥之前,木桥连通着对面的山路,木桥之下则是雪白湍急的深涧。徐雾勒马缓缓停住,侧过脸来,看着身边陌生的那张脸。他看了半晌,才微笑道:“前面路窄,不容我们一起过去。我在前面引着你,你慢慢地跟上来……不要害怕。” 厉霜淡淡地点了点头。 徐雾轻轻策马,马蹄踏上了木桥,桥身一沉,发出吱呀吱呀的摇晃声。 徐雾放缓呼吸,与他心灵相通的骏马一步一步地踏上桥来,走出了两个马身的距离。他感到桥身一阵挤压,知道身后的人也走上了木桥。他在前面走着,连潮湿的晨雾也慢慢地散去,头顶天空的晴光照拂在他的前路上,眼前从此便是一片坦荡。 就连徐雾自己也相信,不会有追兵,不会有危险,何况就算有,那些危险也该是冲着他的,不会向着厉霜。 马蹄挨到另一头的山路时,他悬起的心柔柔地一放。 就在这时,背后有什么冷锐至极的东西嗖地破空而过,徐雾勒马回头,他身后的白马发出剧烈的嘶鸣,高高扬起了前蹄。留在对面的亲族们人人眼神惊惧,狭窄的木桥却容不得他们扑身来救,白马上的人不知被什么东西击穿了身体,只一眨眼便半身血红,早已挽不住马缰,瞬息间被抛了出去,就这么在所有人眼底,坠入了桥下的深涧之中。轻轻的、遥远的一声落水声传来,没有人来得及挽救,就这么看着雪花般冰冷的水流里,浮出一束血红,又很快被自上游卷下的狂流给冲走了。 卢乘云自灌木之中,冷冷地看着乱成一团的木桥两端,以及已恢复如初的深涧。 无数个不能成眠的晚上,他都梦想着这一幕。 传闻天下有一处不知名的桃源乡,其中曾有巫族,巫族与世无争、善于预言,当年先帝厉深求谶于巫族,得知厉氏所出将成为天下共主,而易氏终成掣肘。于是厉深令麦家人出卖正与西盈阵前交战的易家军,导致易家夫妇身殉。 后来厉深年纪渐长,疑心病越发严重,唯恐巫族人联系前后,将他暗害名将之事泄露出去,于是密令剿灭巫族。 卢乘云的亡妻巫鹤就是从巫族之中逃出的遗孤。他隐姓埋名外逃,被打猎的卢乘云救起,带回了自己的家乡闲云小镇。巫鹤性情温柔,心地善良,在几乎与世隔绝的闲云小镇里找回了昔日故乡的安逸恬适,于是每逢乡人求助,便为之卜算。 这事却依然不胫而走,渐渐闲云小镇便迎来了外乡人。 卢乘云外出的前夕,巫鹤已经怀孕,若不是为了巫鹤腹中的新生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时节外出采货采药。心爱的妻子对他万般不舍,蜷在他的怀中,枕着他的手臂,他们耳鬓厮磨,仿佛天地间只有彼此。 在他睡去之前,巫鹤小声地在他耳边道歉:“云大哥,我或许做了件错事。” “嗯?”他实在已太困了,发出的或许是半睡半醒地呓语。 巫鹤道:“今天有两个外乡人来求卜,我本要拒绝的,可是他们中的一个是易家的后人。我总觉得巫族对不起易家人,便答应了。”他低低地说,“另外那个人几乎不说话,可我竟从他身上读出了、读出了先祖的谶语。我从未见过那么难以接近的人,可是当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非常奇怪,他的眼睛很亮,好像又欢喜,又怨恨,仿佛我不该将一切说出来。” 巫鹤喃喃道:“天下之主……我太久没有触碰过这句谶语了。当年先祖不过嘴唇一碰,便引起了一场剧变。今日,我是否又做错了?” 卢乘云搂紧他,拍抚了他的背:“别想太多,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不欠任何人的。”他那时实在太迷糊了,完全未体会出巫鹤话语中的含义。他以为巫鹤与外乡人所谈的只是属于过去的往事,却没有醒觉,这原是改变未来的一句话。 次日他出门离去,小镇中熟悉的一切静好如昔。他甚至与那个异乡人擦肩而过,惊鸿一瞥之下,他便知道巫鹤说的一定是这个人。那是个分外瘦削清冷的少年,白皙的肌肤和雪地几乎融为一色,被厚厚的氅子裹着身体,依旧纤细惊人,风一吹就会倒的模样,他孤单地从雪地里踽踽走来,抬起脸看过来时,卢乘云看见了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容颜。 当他回来的时候,易浓的鸦骑摧毁了他小小的家园,他永远失去了他挚爱的人。 那天徐雾闲谈的一番话,恰恰令他明白了一切。 正因巫鹤告诉了易浓和厉霜,厉霜的丈夫将会成为天下之主,这两个人为了把这个天大的秘密隐藏下来,竟然将无辜的巫鹤凌虐而死,鸦骑屠刀之下,闲云小镇变作了一片无人的废墟。 几年来,他夜不能寐,辗转难眠,始终不能从当年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另一个罪魁祸首的身份,直到近日,直到前夜,他又一次看见了他在半睡半醒的噩梦里无数次看见的容颜。 当这个记忆之中的消瘦身影终于随逝水而去,卢乘云收起了空空的袖箭管,转身藏入密林的掩映里。 他攒下的那些藏在家中的积蓄,看来短期是派不上用场了。因为他还可以自己陪在宿雨的身边。 一切都结束了,他终于为巫鹤和族人报了仇。 往后他的生命,不会再被仇恨占据,真真正正是属于宿雨的了。 卢乘云急切地赶回他狭小的、贫寒的家,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强烈地思念着宿雨。 他终于大仇得报,心中奔涌着无法言说的感情,多年来干涩冷静的眼眶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涌出泪来。他想要抱着宿雨,将脸埋在宿雨的膝盖上,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被宿雨温柔地安慰,用手指、用嘴唇,用温暖柔软的身体。 他想要全新的,只有安稳和平静的生活,回到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 只有宿雨,唯有宿雨,能理解他,能安慰他,能给予他。 还未看见家门,当他的靴子踏上了通往家门的小径,卢乘云扬声叫道:“我回来了!” 无人应声,卢乘云快赶几步,向着紧闭的门扉再次叫道:“我回来了!” 那是一种男人奇异的仪式感,当他完成了他的夙愿,回到他最爱的这个家里,他心爱的家人,应该要从家门里迎出到家门外,环抱住他,或者被他环抱住。 依旧是悄寂无声。 卢乘云的心抖了抖。他放慢脚步,靠近了自己的家。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他。三年前的闲云小镇,他回家的那天,曾经就是这样的……死寂。 他看到两扇小小的门扉上,扣着一个陈旧的锁。 一个非常陈旧、生着锈的、很小很小的锁,却锁住了他想要的一切。 此时徐雾一行人,已将出事的木桥远远地抛在了身后。黑马的身边还是那匹白马,不过是白马背上的人换了一个。 他们一路行来,早已离开了事发之处,渐渐走到了河流的上游,明月渐起,投落在清澈无比的河流之中,就像贴在心口般的近。 他们按照计划,在此饮马扎营,修整一夜。一行人三三两两地在河边生火起灶,白马的主人站在一双骏马旁边,看着它们亲昵地贴在一起,无忧无虑地饮着河水,黑马的主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于是白马的主人就这么形单影只地站在一双马儿身边,他修长白皙的手轻柔地抚过马儿美丽的鬃毛,当那白马热情地想要去舔他的脸颊时,他先一步揭下了贴在脸上的珍贵面具。 月色之下露出一张清冷苍白的容颜,正是理应已落入深涧的厉霜。 白马却又不舔了,仿佛疑惑地眨了眨晶亮圆润的眼睛,过一会儿便移开了脑袋,又去寻那黑马亲热。 厉霜莞尔失笑。忽地,透过双马重叠的身影,他看见了在河边信步的玉一,开口唤道:“玉先生。” 玉一听见这声,一步步地迈上了浅浅的小坡,走了过来:“霜殿下有何吩咐?” 厉霜入神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忽问:“今天落入山涧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玉一郎朗地笑了起来,脸上没有一丝难过的神色:“殿下,您如此聪颖,怎会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呢?” 厉霜没有回答,玉一收起了笑意,淡淡答道:“少主确有很多追随者,肯为他赴汤蹈火,死而后已。但像今天那样,明知马上就要死的,偏偏又还没有死——于是下一步、下一刻,随时随地可能成为死的那一瞬。很少有人能平静地等待着那个瞬间。其实你也知道,这个人只可能是他。” 厉霜没有否认。 在出发的前夜,玉一为他送来人皮面具的时候,就托出了这个“替身”的计划。那时厉霜不过是隐隐猜疑,但在今天他看到自己的“替身”时,他已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但这一次他不是代替徐雾,而是代替我。”厉霜问,“他来找你的时候,又说过些什么呢?” “我一向都很佩服那个孩子。”玉一沉默片刻后再度开口,听来颇有几分意兴索然,“他还那么年轻,又那么柔弱,那么孤苦,却能做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忍受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痛苦……他虽是个孩子,我却一向对他很敬爱,很尊重。他来见我的时候,我当真是舍不得极了。可我知道这是值得的,为了往后,为了少主,也为了您。” “我受人之托,别的不能再多说。”玉一岔开了话,“对了,我看少主刚下了河水沐浴,现在这时节,在水下太久易受风寒,还是请您把他唤回来吧。” 厉霜走到河边。上游的河水如此平静温柔,就像是天上仙子落在人间的羽衣。羽衣之中,还落着一泓明月。 明月的周围,慢慢游过一个黯淡的人影。 人影有着乌黑的长发,长发包裹着白皙如玉的肌体。 那肌体从水中浮出,蓦然对上厉霜低垂的视线。怔了一怔后,徐雾笑道:“怎么站在这里?夜里河边风冷,去火边坐吧。” 厉霜在草地上坐了下来,与河中的徐雾视线相触。 他没有告诉徐雾,其实宿雨从马背上跌落,掉入无底深涧之前,他也曾这么触及过宿雨的眼神。精巧的面具纤毫毕现地勾勒出宿雨真实的痛苦。他的手在肩上短暂地按了一下,大概是因为疼痛,下意识地想要按住伤口,可是很快他就知道那是徒劳的,接着他就那么坠了下去。 整个过程很短,没有任何人来得及反应,可厉霜回忆起来,宿雨那时候的一切,都是沉默无声的。 受伤是无声的,疼痛是无声的,坠落是无声的,死也是无声的。 他们之间没有交谈过,但厉霜很明白,宿雨希望留给徐雾的,正是这样的无声无息,仿佛自己原本就没有出现过。 于是玉一理应没有将“替身”的事告诉徐雾。 徐雾究竟——知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宿雨? 玉一说“明知马上就要死的,偏偏又还没有死——于是下一步、下一刻,随时随地可能成为死的那一瞬。很少有人能平静地等待着那个瞬间”,这话一个字一个字撞在厉霜的心里。 如果徐雾就这么注视着宿雨,注视他一步一步走上断桥,一步一步走上绝涧,下一步、下一刻,他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再见了。当徐雾无比平静地走在前面的时候,他的内心又会是什么样的? 厉霜伏低身子,将下颌贴在自己交叠的双臂上。 透过朦胧摇晃的水波,他看见徐雾赤裸的身体上有新留下的刀痕。刀口很密,一道挨着一道,从手臂到肩头,又从肩头下划到胸口。 每一道都很深,水流里渗着血丝,伤口则被冰凉的河水泡得发白。 厉霜不知为何,心尖像被人骤地撕扯了一下,问道:“疼么?” 徐雾摇了摇头,波光浮动,映衬他神光温柔,容颜皎洁而明艳,就像今夜的明月。 厉霜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我不会生气。” 徐雾仍是摇了摇头,凛冽的夜风之中,他望着厉霜,声音听来模糊而轻软:“我只是在想……流水这么急,这么冷……不知最后,把他带去了哪里?” 夜风果真是太冷了,几乎能将厉霜单薄的身体洞穿。 这种罕见的,直面而来的冷,却令他全身发着异样的热,从心口,到眼眶。 他竟然会想起慕容随和厉欢——曾经用了几年时间苦心孤诣、无比偏执,却还是不能明了、体会不到的因缘,在此时此地,他怎么竟全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