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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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叩回了家,脑海里还在思索着,回忆着刚才的画面,心想,怎么会扑了个空呢?李府地牢已经被他们毁了个七七八八,警戒肯定会更加森严了,而且很快就要怀疑到他的头上。 幸好李忠全肯定是不敢贸然进入首辅府的,他们暂时还算安全。 他心事重重,感到很对不起老师,难道真的要劫法场么?倘若真走到了这一步,他所有的名声、前途、抱负,都会烟消云散的,哪怕再爱老师,方叩也对这件事非常犹豫。 脑海里的顾虑太多了,回到家,他决定再想想别的办法,不知不觉走到大堂里,一抬眼,发现老师坐在正位,旁边坐着庄乙。 老师穿着一身淡灰色粗布常服,袖袍宽松,仅用一根朴素的木簪挽住青丝,越发显得明眸清澈,姿貌脱凡,气度犹如松柏,庄乙却是一身深绯色官服,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右耳戴着一枚玉珰,相比之下竟也不显逊色。 他不知道庄乙又来做什么,便对何斯至说:“老师,堂上风大,你先进屋吧。” 何斯至的表情有些微妙,端着茶盅喝了一口,撇去茶沫,缓声问:“思圜,你去哪里了?” 唔……方叩当然不会在外人面前说实话,当即撒了个谎,若无其事地说自己在外面走了走。 这时,庄乙从旁边插了一句:“思圜,这里可住得惯么?” “你怎么又来了?”方叩这才望向他,没什么波澜地问。 “你回翰林院来吧。”庄乙沉默了一会,望着他说:“是掌院让我来的。” “不必当说客了,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方叩并不想过多理会他,用指腹在茶壶肚上贴了贴,感觉到茶是温的,便给老师添了一盏。 从前他对这个同僚是极有好感的,庄乙出身镇河,是老师的同乡,与自己又是同年进士,年龄相仿,在翰林院时关系很亲近,但自从老师入狱后,庄乙有意疏远他,甚至还翻动他的房间,他便知不可再与此人交往。 从小,方叩的脾性便相当执拗,比别人多了几分顽固,认定之事便绝不回头,对喜欢的人巴不得豁出命来给他,对厌恶的人则堪称冷酷无情。当你被他柔情脉脉的外表吸引时,陡然间发现冷若冰霜的另一面,又怎么不会黯然魂销?像他这样的人,拒绝起别人来,才是最叫人寒心的。 看到方叩的眼神,庄乙也不抱什么期望去说动了,垂下眸子不再坚持,而是向何斯至深深拜了一拜,敛眉正色道:“何公,您身为尊长,理当劝他回来当职,不可荒废了前程。十年寒窗苦读不易,只因一时意气,便将日子蹉跎过了,今后在朝堂上难以立足,又谈何建功立业?” 方叩连忙说:“是我自己的决定,与老师无关。” 陡然间,庄乙的眼神变得锐利,扫了他一眼,低声道:“别人看不出来,可我偏看得出,因为你喜欢何公,是吗?” 何斯至端茶盅的手停在半空中,眼光一凝,表情没什么波动地望向他。 空气里一片死寂,方叩没想到他忽然来这一出,脸色顿变,斩钉截铁道:“这不关你的事。” 紧接着,庄乙的话锋一转,低下头,与何斯至直视,掷地有声地说:“因为思圜钦慕于你,便可以引诱学生乱伦,是吗?” “你住口!”方叩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了,他绝对不允许别人这样揣测老师。再者,他最怕的就是这些闲言碎语往老师的心里去,不肯再接受他,于是冷冷解释道:“你听着,老师不曾引诱我,不论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和老师都不像你想得那般肮脏。我们像世间的男女一样,两情相悦,没什么见不得光的。” 何斯至放下茶碗,委婉地喝止道:“思圜。” 被当着外人的面讨论师生间的私情,饶是他已经坚定了心思,面子上也觉得过意不去。即便他现在是阶下囚,可内心也还是保留了一点身为阁臣的尊严。 那厢庄乙却不肯放过,质问道:“可他是你的老师,你不该——” 方叩已经听从了老师的命令,不再多跟他纠缠,只是淡淡道:“那又如何?谁说我不能和老师在一起的?假若是上天这样安排,那我便再也不信天,区区凡愚拙见又能算什么?” 这话是说给庄乙听的,更是说给何斯至听的,不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老师,他对老师的心是坚定的,什么也动摇不了他。 不过这一回,方叩倒是多虑了。 因为方叩在身边,被他毫无保留地爱着,何斯至现在十分安心,而且感到自己无所不能。他对方叩没有一丝丝怀疑,也绝不怀疑自己,反而心里充盈着一种鲜活的、温暖的气息,随着血液的流动,游走在他的全身。 在生死面前,世俗的道德已经于他无用了,何斯至喝了一口茶,对庄乙说:“难道你觉得,我会跟你们这些小孩子玩争风吃醋的把戏?” 庄乙被他点破,险些咬了舌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堪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连喜欢方叩都不敢承认,只敢挥舞人伦的大旗,遮蔽真实的欲念,又怎么会得到他的心呢?何斯至在心里微微一叹。 他是世上最了解方叩的人了,这孩子太干净了,喜欢一切的真和善,爱是爱,恨是恨,从不欺昧自己的心,这种宝贵的能力是世间大多数人所没有的呢,连何斯至自己也很难做到,是方叩一点一滴教给他的,因此他格外珍视。 “贤才济济一堂,令寒舍蓬荜生辉。”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传来,柱子后走出一个人,居然是胡须花白的首辅大人。 他怎么在家里! “首辅大人?”庄乙被吓得脸色都白了,跪在地上。 他在后面听了多久? 首辅大人咳嗽了两声,稳声道:“起来吧。” 何斯至瞥了一眼首辅大人,不知道这老头子出来做什么怪。昨天已经同他达成了共识,依首辅的意思,是暂时不去计较他和方叩的关系了,他希望首辅能够说到做到。 四个人在大堂上,三个人都很坦然,只有庄乙好像被火烧着似的,狼狈不堪,浑身不自在,咬着嘴唇找了个借口,连忙逃之夭夭了。 是夜,蝉声嗡鸣。 檐瓦上落下了一层雪白如霜的月华,首辅大人端着烛台,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坐到方叩身边,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这段时间,父子之间的关系微微得到了一些缓和,但也仅仅只是一丝一缕而已,毕竟,他们中间横亘着方叩娘亲的含恨而终。 一个女人多年的守候,像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儿,慢慢失去水分,最后变得枯萎,坠落枝头。方叩始终无法释怀,更无法原谅他。 良久,首辅道:“你像你娘,性子倔强,谁的话也不听。” 方叩不看他,话中带刺道:“倘若那话值得一听,我自然会听的。” 首辅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同你娘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负了她不假,然而……” “然而什么?”方叩扭头望着他。 “她也在跟我赌气,其中有许多的误会,直到现在也难以说清楚,这已经变成了一段孽缘。” 方叩道:“人都死了,随你怎么说吧。” “大人之间的事,是很复杂的。” “有多复杂?谁逼你这样做的?”方叩看到的就是他抛妻弃子,最后飞黄腾达的结果。 他还记得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娘房间的抽屉里,便放了一沓厚厚的书信,他娘时常会拿出来,一个人默默地看,看完了,又原封不动地塞进信封里。临终前,她将这沓书信放在香炉里,看着火焰逐渐变淡,袅袅的烟气里,一双美丽忧愁的眼睛便永远闭上了。 方叩很平静地与父亲对视,不带丝毫的赌气,一字一顿道:“老师对我很好、很好,我是不会辜负他的。我对老师的心绝不改变。” 方叩推开门,回到房里,走了两步,见老师披着外袍在灯下看书,那画面静谧而温柔,好像他的全世界,他“噗通”一声跪下,坦白陈辞道:“老师,我今天犯了错。” 何斯至把书放下,不解道:“怎么了?” 他就把自己怎么潜入李府,怎么闯进地牢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只可惜没有见到小龄姑娘,三人空手而归。 当即把何斯至惊得说不出话来,蹙眉道:“你怎么敢私自去那样危险的地方?站起来,让我看看可曾受伤?” 方叩身上只有一些擦伤,就挠了挠后脑勺,小声说:“我没事的,就是……就是地牢被我用水淹了,恐怕已经引起了李忠全的怀疑。” 何斯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沉静道:“方叩。” 坏事了,老师这么连名带姓地叫他,一定是生了气。他慌了,连忙握着老师的双手,找补道:“幸好今天只是有惊无险,而且,也不是全无收获。” 接下来,他把在李府的见闻告诉了何斯至。当时他和万点红从地牢另一端的通道出来,张千殿后,三人从草地里穿行过去,结果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就是凤鸣卫的统领萧茗。 “凤鸣卫?” 先前他们跟凤鸣卫打过交道的,那是装备精良的一队内军,由天家执掌,在宫中的地位可是首屈一指,百官莫敢与之对视。 何斯至知道,李忠全手眼通天,各地的官员常与他投刺会饮,所以李忠全在各地私设关卡,巧立名目,强征私税,他们在升南时,就听说了李忠全的义子熊某向各商铺和车马行征收“常例钱”、“头税”,若有不从,便要被他的手下痛殴乃至砍去手足,各种混乱可见一斑。直到何斯至对此下狠手整治,升南的风气才恢复清明。这些事情,没有各级官员的庇佑,是行不通的。 一方面,大家屈服于李忠全的淫威,不得已为他办事,另一方面,也有不少人借着这面幌子从中牟利,层层盘剥,只是何斯至没有想到,凤鸣卫竟然也和这阉人有所牵连。 “他怎么会和李忠全有私交……”何斯至脸色凝重,若有所思,随即冷笑一声。 方叩看老师也不怪自己了,连忙认错道:“今天是我冒失了,我不该瞒着老师的。” 何斯至轻叹,乌黑柔顺的发丝垂下来几缕,摸了摸他的脑袋:“教我生气的不是你没有把人带回来,而是你做了这样危险的事情,但凡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他的手往下滑,捧着方叩的脸,安慰道:“不必担忧,这件事,我和你父……我和首辅大人自然会处理的,相信老师……相信老师,好么? “嗯!”他这么一说,方叩就真的什么也不担心了。 师生二人谈了一些生日宴上的安排,又亲密了一会儿,这时水也烧好了,何斯至便去沐浴。 方叩穿着亵衣坐在床上,等他出来。 待何斯至进屋时,发梢还滴着水,衣领被微微浸湿了,方叩便拿起早早备好的巾布为他轻轻吸干水分。 他忍不住握起一缕长发,低头在鼻尖嗅闻了一下,喃喃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 何斯至背对着他,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侧过脸,握紧了被褥,恼羞成怒地说:“谁准你这样歪曲古人意的?” 人家都是读书读得欲罢不能,他倒好,年纪小小的净想着那些……那些歪门邪道。 方叩却知道老师只是嘴硬心软,便只是吐了吐舌头,做个怪模样。 头发擦到半干,方叩放下巾布,对着镜子,搂着老师的腰,他想什么也不做,只停留在这一刻,静静地与老师待在一起,心跳交织,呼吸融合,连十指都是相扣的。 何斯至看着镜子里的他,眉梢眼角都含着三分柔软,启唇道:“有时候,我总觉你太过儿戏,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从不顾及后果,这样的个性容易得罪人,很不好。不过现在想起来,人生本就是一场游戏罢了,为何不玩得开心些呢?” 方叩身上有一种锐利的东西,这种东西正是他所缺少的,同时带给他无尽的新鲜与快乐,让他忍不住着迷。 “思圜……今后,你想做任何事,老师都会帮你,哪怕做不好也不打紧,有老师给你收拾烂摊子,只是不许瞒着老师,好么?” 闻言,方叩鼻尖一酸,慢慢收紧了手臂,好像要把老师死死地禁锢在怀里,半刻也不许分开。除了怀里的这个人,他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谁能对他这样好,还有谁能这样无条件地包涵他、纵容他呢。 “老师,我们聊一聊,好么?” “聊什么?” “嗯……就聊今天白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