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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叩时常想,老师是怎样的人?为官、为臣、为师,他的老师真是很称职的,三者皆堪称本朝垂范。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师到哪里,总把事情做得很熨帖。在礼部时修章典、改服饰,在吏部时力主改革,削冗官、剪除荫蔽,到了蟒阁更是政绩尤异,开源节流,蠲免了十分之一的丁税,连陛下也说了:“谁当振朝野,唯有何修撰。” 修撰是他守选之后授的第一个官职,专司撰写阁抄,那笔鹤头书写得疏朗清俊,初出茅庐便能让陛下有所耳闻,这是他的独到之处。 ????????当年老师在翰林院供职时,当时月俸也不过六石,绢是十匹,有个穷学生交不起束修,便每日接济他二升米,年节还有宫中赐的新鲜畜肉,此人就是现在的佥都御史曹引,去年中秋,在宫筵上握着老师的手流泪道:“想当年,吃了何公整三年的米!”可老师那神色好像也只是淡淡的,好像并没有把这样的恩惠当一回事,有句话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说的正是老师这样的人。 为官近十载,他不知接济过多少这样的读书人,可从没索取过丝毫的好处,私下里也没有过密的来往,即便有,也只是君子之交。因为他这样不蔓不枝的标格,不往人群喧闹中去,更不会结党营私,因此难以亲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哪怕再多的流言冷箭,老师也不以为意,和他们师兄弟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虽只是一句聊以自慰的话,但老师确是不甚放在心上的。 只有一天,方叩看见老师散了朝回来,肩膀微塌,两眼虚瞥着,好像泄露了两分茫然,仿佛胸膛里蕴含着许多风雨,抬眼见了他,就自言自语般轻轻地吐露:“你们不要学我,到头来……”到头来怎么样,却又含糊地没有说出口了。 后来方叩才知道,在他还不曾拜师前,老师最得意的门生,是如今的通政使蒋惟,自绝于师门,只为做马中书的乘龙快婿,翁婿二人玩弄权术,设计构陷老师,使他连贬三级,新政也由此废止,师兄再三嘱咐,这是老师的心头的一块烂疤,不可再提! 方叩仗着腹内几分才气,在老师面前是尽得青眼的,可是听见这事,当即感到十分微妙,心道这人再有才,又能得意到哪里去?竟然让老师如此伤心,日后可要好好见识一下了。 老师手不释卷,方叩听那老仆抱怨:家里最费的是灯油钱,因他白日要理政,夜里还要在床上秉灯读书,担心把眼睛弄坏了,总把火芯挑得亮亮的,费油自然就快了。 老师爱才,平时见了好的文章,也绝不吝惜赞美,朝中多位臣子都是由他举荐,后起之秀如春笋般冒出尖来,自己却从不邀功,有一年考生刘某犯讳一案,是老师力排众议,最后赐他进士出身,因此虽有毁谤,同僚之中却享有很高的清誉。 对他们几个师兄弟,老师更是严慈相济。他常说为官务必持正,治学务必严谨,容不得半点马虎。就说这次考试,老师心里看重这件事,刚考完便夹着书亲自登门,是宁肯自己麻烦,也不愿他们麻烦的。 教书时,老师抱着一卷卷书册,堆在桌上,用一张黄表字写上某卷某页某篇,看完了,便用朱笔勾去,笔用秃了也不曾换一换,为省墨锭,水总是兑得多多的,因此那批注也只是淡淡的红痕,每个人读的书目均有不同,这自然也是老师的因材施教之法,找了题目,往往是老师自己作一篇,再分别让他们作一篇,几个人互相批点,浑然没有半丝隔阂。 老师不讲物欲。常年两件官袍,几件常服,洗得发灰褪色,出入低调,更不用说乘坐车辇。为人也很清简,从鸿水巷搬到兴亿门有五年了,巷门口的老屠户,见了他总十分热情,老远就“秀才秀才”地叫,偶尔还要多切三四两细肉与他,浑然不知眼前站着的就是国之肱股! 老师常说的一句话是:量腹而食,度身而衣,朝中流言四起,有人说他是惺惺作态,可有谁能这样作态十年? 他爱的是莲花寺东门那条巷子里的红煨肉,红墙青瓦,黛树掩映,天色碧蓝,再唤一盅五味子渴水,便是人间至味。然而这至味却不能轻易吃到,平时只是一些黄齑淡饭,偶尔有高兴的事,才会去一次。 有一回,老师请他和师哥靡芳一块上韶庆楼吃鱼,一个穷酸书生偷了老师的钱袋,被酒保当场捉住,捺在地上,师兄火冒三丈,要同他算账,老师看了他身上搜出来的东西,问那书生道:这纸上的诗是你写的?书生称是,老师竟让他这样走了,临了还打发了他半吊钱,让他来兴亿门找人。 对于有才之人,他就是这样的爱惜,对于年轻人,哪怕操行有亏,秉着有教无类的念头,也要悉心地教导,他那书房唤作容膝阁,的确是仅可容膝的,上面挂着的一幅字,是“粹白庄逊”,这正是老师的写照。 这样的人,唯一一次的狂是给他的,那日院试成绩放榜,老师难得喝了两口酒,在宴席上临风举杯,微微含醉,以手支颐,瞥着他,欣然道:考前我就说过,我的这个学生,一定把座下诸公的学生压下去! 座上六部五寺的官员,三位阁臣……甚至还有首辅大人,都捋须静静地望着方叩。 当即害得他脸红心跳!因为同门师兄弟里,数他最不用功,往往抱了一卷书在老柳树下躺着,一看便过去一下午。可也最得老师的青睐,从前在尹公那儿,因为他这样散漫的作风,是很不受器用的,老师把他挖到自己门下,为此还和尹公之间闹得很不快。 对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样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