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事夫誓拟同生死
蓟城上空,阴云未散。窄小破旧的城池孤零零屹立在萧条的旷野中,城墙上遍体裂痕,城门更是被颜色各异的木块拼接在一起补了又补,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可笑,但却并不显得颓败;恰似一位年已垂暮、盔甲上布满风尘与补丁的边关老将,虽断臂折股,形貌猥拙,却只教人肃然起敬。数日间,城中百姓不舍昼夜地赶工,终于将那些被攻城敌军损毁的墙体修补好了大半,只是不知未来可否挡得几万雄兵。 柳摇负手站在城楼上悠然远眺,凝神不语。 他的身后摆着一盘胜负已分的樗蒲局,一个脊背笔挺、容颜极为阴柔俊美的青年安静地坐在棋枰的一边。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眉眼如画、面若好女,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竟然就是凭一己之力率领全城不到万人生生挡下了数万鲜卑大军多日猛攻围堵的蓟城令——崔冰。 他嘴角噙着一丝恬适的微笑,侧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墙边的人看了半晌,随后又扭头看向棋局,拈起一枚五木子夹在指间把玩,轻呵了一声,道:“一共掷出两次‘卢’,一次‘雉’,三次‘犊’。先生的运气实在是好,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柳摇闻声收起视线,轻轻叹了口气,回过身看着他苦笑道:“我倒是希望我的运气没那么好,如此一来,我便不必将你作为筹码送去给那鲜卑鞑子。” 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若五日之内,鲜卑人并无发兵的迹象,柳摇则自愿放弃这出图穷匕见之计,安守城中,听天由命;若是在这五天之中,鲜卑人兵临城下,则他必要取下崔冰的头颅献于慕容靖,以为近身之资,借机行刺。 尽管崔冰坚持认为,无论五天之内鲜卑人是否发兵,都应该遵照柳摇的计划去完成这次刺杀行动。因为这是一个绝佳的破局时机,一旦事成,不仅可解蓟城之围,甚至还可以一举剿灭辽东慕容鲜卑的新兴势力,翦除幽州北境这几年来最大的威胁。 柳摇原本也对自己的计划无丝毫动摇,只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准自己的私心。 三天前,柳摇从齐横的家宅离开,径直找上了崔冰。 当他终于在城墙边上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他身着一件灰扑扑的素色短褐,衣袖散漫地卷起,裤脚高挽到膝盖上,满脸脏汗,窄瘦的肩膀上横着一根扁担,两筐分量不轻的木材砖石沉甸甸坠在扁担下方,将他肩上皮肉勒得深凹下去。 让柳摇吃惊的却不是他身为长官竟连搬砖修城墙这种粗活累活都要亲力亲为,而是他那张脸。 那真是一张漂亮得不太像男人的脸,俊眉修目,鼻若削成,唇如抹朱,腮凝新雪,下颔尖而翘,却并不过分骨感。最显眼的是他眼尾那枚乌湛湛的美人痣;正是这枚痣,为他那张原就雌雄莫辨的脸又添上几分妖娆柔媚。虽满面尘土,衣衫不整,却难掩倾城之色、煌煌之姿。 柳摇眼神露骨地来回打量着那张脸,心下一阵错愕,不由暗暗惊叹这地处边陲的蕞尔小城之中竟也有此般神仙人物。 “使君,这位先生说有要事找您面议。”引路的仆役毕恭毕敬地朝崔冰拱了拱手,颔首禀报道。 崔冰立在原地迎着柳摇毫不遮掩的赤裸目光坦然回视,半晌后慢慢放下扁担,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抬起右掌往旁轻轻一挥,摆出一个礼请的姿势,道:“既然如此,请先生移步。” 举止不疾不徐,大方得宜。 相形之下,柳摇自惭失态,讪讪收回视线,随他往城上僻静之处走去。 “先生从洛都而来,一路辛苦。”崔冰一边拾阶而上,一边与他客套。 柳摇闻言神色微变,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奇道:“使君怎知我来自洛都?” 崔冰侧头看向他:“昔日宫人染碧裳,将布匹晾晒于中庭,经夕未收,为露水所沾,颜色奇好,先帝特爱之,赐名‘天水碧’,此色遂于洛中权贵豪富之间盛行。先生所着深衣,正是上等的天水碧。” 他稍作停顿,抬眸将视线定格到柳摇的脸上,微笑着补充道:“我也只是随口一猜,不过现在看来倒是猜的不错。” 这番话说的与事实分毫不差,只除了一句——柳摇既非权贵,也不是富豪,这件碧色深衣原是年初入洛之时一穷二白的天子拿得出手赐予傅节的为数不多的几件赏物之一。傅节素知柳摇喜着青衣,便将这衣裳按着柳摇的身量尺寸裁剪了一番,相赠于他。 衣物贵重与否,柳摇并不在乎,只是其中情意深长,不可辜负。故而他每回亲赴险地,总要时时将这件衣服穿在身上,万一横遭不测,只要能在最后关头与所爱之人的赠物贴身相近,便不枉此生倾心相知一场。 听了这些话,柳摇豁然朗笑——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这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使君果然机敏。在下清河柳摇,现为大将军帐下军师。听闻幽州军情紧急,特来相救。”柳摇亮出傅节的印信,简单道明来意,旋即将胸中计划和盘托出。 崔冰半低着头静静倾听,脸上始终一片恬淡平和,即使听到为实现这个计策须得取下他的首级做垫脚石,他也不曾皱一皱眉头。 听完后,他并未立即做出任何回应。 柳摇并不着急,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他相信这个人一定会明白他的用心。 果不其然,崔冰很快抬起头看向他。 然而他仍旧一言不发,只是神情专注地盯着柳摇看,眼珠转也不转,直看得他心底发毛。 他就这样杵在原地盯着柳摇看了半晌,忽然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转过身背对他,望着长空没头没尾地感慨道:“先生真不愧是柳仲容的后裔。”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柳摇耳中不啻于平地惊雷,挟万钧之势轰得他瞬间头脑发懵。 柳摇脸色骤变,心脏几乎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尚不及思考便紧跟着走上前,脱口而出一句:“您认识我曾祖?” 话音刚落,柳摇立马便反应过来自己这话问的实在可笑。天下谁人不知他曾祖父柳之仪乃是景帝朝头号奸猾狡诈的佞臣,以区区秘书郎起家,却不知用了何样的狐媚手段蛊惑得景帝对其宠信有加、言听计从,此后一路平步青云,年未四旬便坐上了丞相的高位。 柳氏为相五载,仗着身被天子恩宠,不遗余力地在朝中推行变法,退功臣、进文吏、裁冗官、抑兼并、兴两税、改科律,大肆拔擢出身寒微的庶族子弟。常言道“刑不上大夫”,可柳之仪却偏要以峻刑惩治犯法的王侯公卿,神挡杀神,佛挡诛佛,凭一双雷霆手腕将朝野上下几乎所有的权门贵戚、豪族势家得罪了个遍,最后以一杯御赐的鸩酒凄惨收场。 人去之后,朝中物议不休,咬死了柳之仪居心叵测、谄言惑主,残害社稷之臣;太常甚至拟了“厉”这一贬损意味十足的谥号送到御前,以示对天子“亲佞远贤”之举的抗议。 自此,丞相一职遭景帝彻底罢废。 也正是因为柳之仪的“离经叛道”,原先位居上品、地望显赫的清河柳氏遭到了所有世家大族的嫉恨与排挤,位望一降再降。柳氏子弟不仅仕途坎坷,还备受同僚的冷眼。景帝则对此不闻不问,视若无睹。长此以往,就连清河柳氏的族人也逐渐开始对柳之仪心生怨怼,斥他为不肖子孙、害群之马。柳摇幼时就曾不止一次地听父亲埋怨过这位声名狼藉的曾祖父,指责他轻狂乖张、一意孤行,将整个宗族拖入了深渊。 彼时年少不知事,险些被这些流言蜚语所贻误;当柳摇日渐长大,并开始对先朝史籍有所涉猎,他才了解到他的曾祖父柳之仪究竟是一个襟怀多么广阔、意志多么坚韧的人。 他非常清楚,不是所有的既得利益之人都能够像柳之仪那样,甘愿从自己所分到的雨露中匀出哪怕一点点来给那些蝼蚁一般匍匐在他们脚下讨生活、长年不见天日的穷苦百姓。自然,他们也就见不得自己的队伍之中出现这样一个离心离德的叛逆者。 至于所谓的“谄言惑主,蒙蔽圣听”更是无稽之谈,君臣尊卑有别,景帝又颇具雄才大略,柳之仪到底不过一介书生,如何能左右皇帝的意志?变法改制、弹压功臣、制衡门阀……这一切的一切,不过只是天子集权驭下的手段罢了。 怎奈众口悠悠,柳摇人微言轻,不能也无力为之申辩,只敢在每年清明家祭的间隙,偷偷给那方未得入葬祖茔的孤坟酹上一壶清酒。 可眼下,他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这模棱两可的品评。 “清河柳”这三个字一度有多招人恨他是知道的,但即便如此,他也想堂堂正正地昭告世人——他是柳之仪的后人,他们清河柳氏无愧于心,无愧于社稷,无愧于万民。 正踌躇间,却见崔冰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喟然轻叹道:“柳仲容风华卓绝,英才盖世,可惜夙愿未成,中道身死,着实教人叹惋。如今清河柳氏有您这样的大才支撑门庭,仲容先生足可瞑目了。” 柳摇心头大震,一时禁不住眼底发酸,急忙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一边却仍在小心翼翼地忖度这话中有无讥讽之意。 崔冰看他沉着一张脸良久不言语,以为自己言语唐突,触了对方逆鳞,便微垂下眼眉略带歉意地笑了笑,道:“旁人家事本不该议论,是在下冒犯了。” “不,”柳摇吸着鼻子摇了摇头,“是我该对您道谢。若我先祖泉下有知,听到您这番称赞,也一定会十分欣慰的。” 崔冰见此情状,心下了然,无奈地叹道:“世道不公,先生这些年恐怕也多受牵累。难得先生不改其志,忠贞如此,社稷负柳氏,柳氏却不负社稷。” 区区数言自然道不尽这些年来的辛酸,但在柳摇眼里却已不亚于雪中送炭。 诚如崔冰所言,柳摇入仕以来结识的同僚之中,能做到不因柳氏过往罪愆而迁怒于他的已是少之又少,更遑论对柳之仪心存怜恤。某一年开春,由天子牵头,中州诸士齐聚洛都举行上林雅集,座间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在品题人物之时公然夸赞柳之仪“渊渟岳峙,才性绝伦”,结果此人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几乎所有与会之人的攻讦,最后落得个贬官削爵的下场。 所幸,这个年轻人后来举义兵三千共奖王室,从乱糟糟的诸侯混战中脱颖而出,前途无可限量。 柳摇突然朝他展颜微笑:“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难过。大将军他很……器重我。” “那么,先生准备何时动手呢?”崔冰微微歪着头同他对视,语气毫无波澜,全然不像在讨论死生大事。 柳摇敛了笑意。 他本是来取此人性命的,不想这人竟是个难得的知己,这下他还真有些舍不得了。 “这样吧——五日之内,若鲜卑大军来犯,我便动手;若他不来,我便不再用此计,只安守城池,与全城百姓同生共死。崔县令意下如何?” 崔冰叹了口气,眉目间染上失望的颜色:“您还是心肠太软了。换做仲容先生,绝不会如此儿女情长。” “不过,”他一步一步走到柳摇身边,胸膛微微前倾,几乎贴到他身上,眼中闪过一抹不加掩饰的渴望,而后咬着他的耳朵郑重道,“我的表字,移雪,崔移雪。我希望您能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