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生存的意义
子夜之前,霍临找到了后山上的一座木屋。官兵不久之前刚来过,展开一卷画像,问歇在屋里的老樵夫有无见到此人,听罢否定的回答,不由分说把他往外一拉,跨进门槛,东找西翻,查无所获,这才离开。 此时那被栅栏扣住的木窗里烛火刚熄。月光沉在山谷里,万籁俱寂。 近十个时辰没有合眼,疲惫阻塞在他身体的每一处,让他的思维变成一潭泥浆。他知道自己需要休息,就算是一刻钟也比逼迫自己打起精神强,但他做不到。他的血在血管里沸腾,生存的本能驱使它向前流淌,做出行动。 他应该再接着等,等一个时辰,等万物沉湎梦乡,他再偷偷溜进那间屋子,找到一切他所需的东西。他的双眼紧紧盯着那扇闭合得不牢靠的门,知道自己要的东西近在咫尺,怎么也无法安静下来,闭上眼。 这里不安全。 他的大脑为他敲响警钟。如果他睡着,他可能再无法把自己喊醒。他会错过太多时间,而时间是现在最禁不起挥霍的东西。 他背过身,坐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之上,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压下立刻冲进那间屋子的冲动。冷冽的空气使他镇静少许,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挪到那条奇异地弯曲在所有根系之上的树根表面,背靠粗壮的树干,一条腿自然垂下,脚尖离地面约有一掌的距离,闭上眼,让自己休息。如果他睡深了,身体歪斜,会直接掉下去,怎么都该醒了。 一个时辰。他对自己说。只休息一个时辰。 他栽倒下去。 他在睡梦里听到了刀刃划过刀刃,火光撞上火光,水波撵走水波。他处于纷乱之中,人的手臂没有连着肩膀,血从伤口中涌出,仿佛地狱被撕开一个口,岩浆迸射而出。他闻到青草被割断时流出的清香,深处的土壤被马蹄踢起的潮味,还有血,血的味道像铁,但是是热的。 他又闻到血味。 眩晕与高热夺走了他对时间的感知。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在被烈日照耀,汗水在皮肤上结成盐粒,一会儿又看见现在还是黑夜,瀑布从不知来处的石块上泻落,像是鹅毛大雪。 他的手指摸到了石地。凹凸不平的,坚硬的,冰冷的。 有那么一时半刻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烧灼使人慵懒、麻痹,他的牙床里有生病的味道。过后他又悚然惊醒,挣扎着起身,记起他是图瓦什,要去找他被囚禁的爱人。 他的伤口发炎了。 ——不对。他找到霍临了。他现在要等他,等他回来。 他卸下紧绷,趴伏在地上,用脸颊去触碰冰冷,减去焦热,盖着他跋涉千里带来的毯子,意识到这一幕似曾相识。 霍临。他的霍临。 他的胸腔被柔和的满足感填满,好似没什么能更给他更大的安慰。随后又惊觉已至午夜,霍临还没回来。 他的汉人将军很厉害。他捏不紧自己的拳头,指甲陷在手心里有软绵绵的奇怪感觉。他不让自己去想那些不好的猜测。可能是耽搁了,就像他拒绝了皇帝的赐婚,自己无从得知,为了不存在的背叛担心受怕、自我折磨。 让我相信你吧。 他对自己说,没有发出声音。 我会等你,一直等你。 髋骨撞到地面上的时候,霍临被疼醒了。他说不好是肩头先着的地还是屁股先着的地,总之整个左半身都疼,像只尾巴没卷好树枝、睡到一半就掉下树的猴子,惨得自作自受。 夜还深。明亮的群星在苍穹汇聚成河,消失在远方连绵的乌黑云层之上。 雨要来了。 他精神为之一振,疲劳的感觉仍在,但比之前的精疲力竭要好上太多。夜班巡逻的人不在周围,没听见响动,也没看见火点。他绷紧神经,轻巧地溜进木屋,借着星光在屋里翻找。 竹篓,蓑衣,干柴,蜡烛。针线在哪? 床上躺着的老樵夫翻了个身。 他立刻停下拉开抽屉的动作,紧张地注视过去,片刻之后扭回脸,搜去全部的绷带,治跌打的药油,在下一层找到了针线,没找到止血的药膏。 他的鼻尖和后背开始泌出汗,在房间里找不到除此之外还能存放东西的柜子,但在老樵夫的枕头旁发现了一小壶酒。 他轻手轻脚地接近他,拿起酒葫芦,拔掉瓶塞,闻见里面是劣质的高粱酒,掺过水。他把它也放进竹篓里,溜出屋子。 他必须要找到止血的药。他仰起头,辨认出北斗星的位置,趁着夜色赶往山南。山阳可能会有早生的药草,而南面更靠近长安城,路上定会有其他的木屋,总不至于再度空手而归,但确实也离虎口更进一步。 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回去。 城门兵一大早便见着了那个李公公亲自叮嘱要注意的人。他犯了会儿迷糊,记得说是这人约莫三日才到,如今提早了两天。见这人御马前来,越来越近,他才浑身一激灵,横枪挡上去,大喝: “武将军,请留步!” 武襄怀拉住缰绳,没下马,颇为稀罕地抬起一边眉毛,奇道: “怎么,家都不让我回?” “陛下有旨,请您直接进宫面圣!” “你挡我面前,我去哪儿面圣?” 他刚调侃完,左右出现两队官兵,把他往中间一围,领头那人抱了拳, “武将军英雄凯旋,陛下特命某等前来迎接!” 说罢一臂向前,城门兵让开路。 武襄怀轻踢马肚,走在他们中间,心知大事不妙。这群官兵装得像模像样,逢到百姓便吆喝他平定西域、痛击突厥,立了多么大的功,武家将门虎父无犬子等等,给足了面子声势。不少人从屋里出来,走到街上,欢声震天。他只好也作出一副风光无限的模样,挥手致意。 他一路被押到了宫门前,见正门开了,李公公带了一队宫人亲自来迎。他下马,不知道这人人脸上一片喜色是真是假,心上悬着一把断头刀。 李公公引他进宫,走过前殿,那群宫人便散了。李公公脚步没停,他便也路过前殿,继续跟着。 书房。 李公公停在院门外, “武将军,请。” 武襄怀略一顿,笑道: “多谢李公公带路。” 提踵进院,叩开房门,直身跪下。 “微臣见过陛下。” 霍槐把手里的奏章放下,绕至桌前。 “霍临逃了。来劫狱的是个突厥人。你有什么看法?” 当今圣上说话喜欢曲里拐弯,现在开门见山,怕是气狠了。武襄怀半垂眼皮,只看他衣摆下洁白的鞋尖。 “臣回程路上听闻此事,不敢置信。” 霍槐等着,他只好继续说: “家父管教严,最恨宵小不义。纵使有人劫狱,臣也不敢想他真会叛逃。” “他就是逃了!” 霍槐一掌拍上桌面,知道自己失态,止不住怒火, “君子仁义,对他来说算什么!冠冕堂皇,到头来还不是贪生怕死!” 他猛然掐上武襄怀的喉咙,拉近他: “你以为朕年少,什么都不懂?你才和突厥人谈和,就有人敢在京城劫狱。图瓦什杀朕汉人数万,带着大食军队冲到玉门关,俨然要攻进京城。你带了一批民兵,他就愿意乖乖禅让和谈?笑话!” 武襄怀脸上充血,喉咙被扼住而无法清楚地发声。 “……陛下息怒。” “你给了他什么条件才让他撤兵?食物,土地,霍临?” 他钳住他脖子的手骤然往后一推,松开,让武襄怀仰倒在地。他踩上他的胸膛。 “和谈之后就有探子回报,没见到图瓦什踪影,你说他在哪儿?是不是就在长安、郊外、从地牢进了皇陵,现在已经拿到了你给的条件远走高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旋动脚跟,碾压他的胸骨, “还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臣对陛下忠心无二。” “叛国罪诛连九族。你若是不说,朕自然多的是人问。” 他挪走足跟,拉着他的领子让他重新跪立, “武将军连月征战,为我大汉立下汗马功劳,如今长途跋涉,疲惫不堪。朕邀将军暂居宫中,接风洗尘,让太医好好为将军调理一番,以表朕感谢之情。” 他拍手,扬声道: “李言,为武将军带路。” 武襄怀取出怀中的兵符,双手奉上。 “臣谢陛下赏赐。” 霍槐举掌,制止李公公要拉他起身的动作,端详他片刻,取回兵符,道: “好好安置武将军,不可怠慢。” “是。” 月上梢头,霍临背着竹篓涉水前行。 他还是没有找到止血的药膏,但采来了早生的茜草,也能有些作用。 河流上游附近的巡逻比昨日少了不少,他猜测他们搜寻的路线在向外推进,或者是搜查的范围愈广,负责一片区域的人员便愈少。 在靠近瀑布之前,他穿上蓑衣,把斗笠盖在竹篓上,解下自己的腰带,把它捆牢,背回背后。他来到瀑布脚下,深吸一口气,存入胸腔,埋进水流,攀上石壁。 他能感受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敲打他的耳膜、骨骼,力道比冲刷而下的水流更甚。他有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受,恨不得现在立马就见到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又害怕最坏的情况发生在他眼前,而他不能承受。 他有些明白图瓦什说的“你是我的心脏”的意思了。 他抛弃了他的气节,背叛了他的责任与义务,与他的理想背道而驰。他的人生尽毁,能撑到现在,只是为了图瓦什。 他是他生存的意义。 瀑布不断拍打在他头顶。他的手摸到一片宽广的平台。他听见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雀跃,可随后冰寒倒刺而至。 没有人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扯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