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告白(蛋:现代paro补充梗)
冬月十二,大雪如盐。 西北境外广漠似海,几十载不见雨雪,头一次来便如大军压境,万马奔腾,漫天银沙滚如洪流,与风比快。赵从刚听见帐外有人喊闹,出帘一看,风雪已扑过营地,抄掠火烛,天阴地白,不似人间。 他登上月前临时建起的城墙,极目远眺,远方雪尘连成一线,酷似大江涨潮、大海浪起,有雪崩之势,实不属此地能观之景,心下奇怪;再定睛一看,那雪潮中分明就是千军万马,铁蹄银骑,踏浪而来。 他急忙扯动铜铃,引下面站岗的戍卫注意,再去催旁侧的哨兵鸣响兽角,严阵以待。 号角声嘹亮高亢,静默一切,撕破天际。 他将手按在腰侧刀把上,心跳如雷,望见那雪瀑中央领头之人黑发覆雪,两鬓束在脑后,皮毛卷身,面目模糊,辨认不出;但他胯下那匹面有飞瀑白的雪蹄乌骓,他怎么都不会认错。 图瓦什。 一早霍临便被狱守给提了出去,赏他一块过了冷水的面巾,让他擦擦脸,免得污了廷尉大人的眼。 擦了也是白擦。地牢与廷尉衙门皆在宫外,他被推进木牢车,行了一路就被骂了一路,烂菜叶、臭豆腐、发芽的蒜、青霉的馒头,什么他想到的没想到的垃圾都被扔了出来。还好大多数人没什么准头,不至于让他闷头全收。 他窝在牢车里,接住侥幸穿过木牢柱之间缝隙的一颗鸡蛋,碎了一手,竟然还是新鲜的。他苦中作乐,笑一声,想当今圣上励精图治,这天下真是太平了。 结果到了衙门,从后门进,又被扯去一间偏房,狱守扔给他一套干净的囚服,命令他换上。倒不是看他还是圣上五兄,或是曾经军功煊赫,而是太过脏污,有辱廷尉威仪。 进了公堂,不管有罪没罪,有冤没冤,一律先跪下,左右各夹一排执杖衙卫,抬首仰视高台之上坐在桌后的廷尉。这次案件牵涉皇家,宗正同行审理。 “建宁候二品镇国大将军霍临通敌叛国一案,开审。” 那银白大军冲至近前,却没踏破城墙,反而在一声军号之后齐齐停下。雪沙从前至后散去,显出这大军的真身来,密麻如针脚。赵从头皮发紧,估摸这人数有万余,盯见那领头之人果然是图瓦什。 严正威及其他将领同他一道站在城墙,瞧见此景,纷纷寒了神色。 图瓦什只身一人驭马上前来,仰头喊道: “我此行不欲攻城!叫你们主将下来,我愿谈!” 武卫俞跟在赵从身后,听他这汉语字正腔圆,小声咋舌: “这蛮子三个月就能说得这么溜?赵副将,你突厥语学了多久?” 赵从刚要立肘捅他一记,严老将军就下令道: “赵副将,叫他上来,我可以谈。” 赵从道: “严将军,您说汉语,他听得懂。” “老了,喊不动。” 赵从胸口一堵,上前一步,深吸气,喊回去: “你上城墙,可以谈!” 图瓦什见是他来应答,眉头皱起,换成突厥语。 “你们皇帝抓了霍临,我来救他!你不要拦我!” 赵从被他骇住,心里一团乱麻,还没回话,严正威就问他: “他说的什么?” 赵副将心虚答道: “他在谈条件。他一个人上来不妥,叫我们送个人下去当人质。” 手心捏出了汗。 严正威不疑有他,环顾左右,问: “你们谁下去?” “我下去。” 武卫俞自告奋勇。 严正威摆颌,示意他下去,命人带那汗王上城墙。 “我们跟你交换人质,你上城墙来谈。我……” 赵从顿在这里,挣扎片刻,一咬牙, “我有东西给你!” 图瓦什惊讶地张着眼,果真看见底下城门打开,一个年轻的小将军骑马过来。他迎上去,那小将军见他便嗤: “突厥婊子,衣服穿上倒人模狗样。霍将军是眼瞎,你可别以为你还能勾到谁。” 图瓦什勒住马,竖眉瞪他, “你以为我听不动?你是霍临的兵,我不杀你。下一次,你头没了。” 武卫俞被他唬住,楞过之后反来了气焰。 “那更好!我偏要说!要不是你不要脸,霍将军还好好的就在这里,杀你们个片甲不留,哪里还轮得到你称王称霸!” “喂!上不上来?” 赵从扒在城墙上喊,心惊胆战地看他们僵持在下面,剑拔弩张。 武卫俞鼻尖出气,恶狠狠地哼他一声,夹马肚,错过他,往前走。 图瓦什也行至城门,下马,让人领他上城墙,心里不是滋味。 “……我在地道里躲避敌兵,迷了路。那里面有很多分叉口,有的直井只能下不能上。” 霍临垂眼,看着地面上虚无的一点,按陛下的旨意说话。 “你在那里面七天,没有食物,没有水,怎么活下来的?” 廷尉问道。 “那座地道相当庞大,哈克孜余部人数不多,抱团聚居在一处。我躲在他们聚居地之外,没有火,他们不会贸然去找。我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他们的食物和水。” “你是说,他们抓了敌军主将,发觉食物缺少,知道你还活着,就在附近,却不去寻?” 要圆的谎越来越多。 霍临吸一口气,闭上眼,不堪重负。 他睁眼,看见台上的廷尉眼瞳如针,宗正横眉冷对,而两侧衙卫目不斜视,漠不关己。 图瓦什。他一直想着图瓦什。 他就算把这场审问混过去,驳倒了那些弹劾又怎样?他还是要和萨哈成亲,还是要和大食联手踏平西域,还是要负图瓦什。 他之前为他做的一切,全化为乌有,成为一场闹剧。 他和图瓦什就是一场闹剧?还是他的真心,他的决意不过是一场闹剧? 不。 绝不会。 “我从未有过一刻背叛大汉,更从未泄露过半点军机。” 他直视廷尉,如释重负。 “我爱图瓦什。我们相爱。我认罪。” 赵从扭着手指插进盔甲内侧挠着,宋定安瞧见便问: “挠虱子啊?你不洗澡?” 赵副将口气颇冲: “洗了就不能痒?我挠一下你也要管,你是我老太爷?” 狠狠挠一下,扯正盔甲,大步迎上上城墙来的图瓦什,一把就抓住他交错缠在身前的狼皮,在他诧异的眼神中用突厥语喝道: “放你衣服里了!看不懂活该!” 换成汉语: “给我放老实点!在我汉军的地盘,别想打什么歪主意!” “行了。来便是客。” 严正威拿出架子制止他,抬颌问: “你要谈什么?” 图瓦什理好自己前胸的毛皮。 “我要你向皇帝写信,要霍临来战。” “如果我不呢?” “我打到你写。” 严正威不答话,似在考量他这话真伪。 “我打你们,打进河西走廊,只有霍临能来主止我。” “要是他不来?” “我打进玉门关。” 他神色平静,汉语简单,全无威胁的模样,又字字都在威胁。 “你可以试,今天从皮山到温宿,明天过冲岭。我爱霍临,不想杀人,不要让我杀。” 几位将领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严正威却面不改色,质问: “他在京城,来不了。他不来,你要杀人。你以为他知道你为他杀汉人会怎么想?” “我不管。我只要霍临。” “他会宁愿在牢里自尽。” 图瓦什猛然扣住他颈下的盔甲,把他撞在城垛上,厉声喝问: “你说他在哪!” 周围将士齐刷刷拔刀出鞘,连赵从也不例外。 “地牢。” 严正威激他, “你知道什么是地牢吗?关要死的人的地方。他通敌叛国,死罪难逃,你能做什么?” 他一掌将他推回去,不卑不亢, “你要打,便来。你一句话就要我汉军为你做事,当我大汉是好欺侮的了?区区虾兵蟹将,还敢跟我叫板!” 图瓦什失魂落魄,看他枪杆一震地面。 “送客!” 两个戍卫来到他左右,不敢动他,却也不敢违背主将命令。 图瓦什蹙着眉尖,希冀地望向赵从,问: “自、尽,是什么?” 戍卫推他转身,他执拗不动。赵从见他当真伤心,于心不忍,看向严老将军,欲言又止。 “自杀。” 宋定安替他答,怕这蛮子听不懂,横起手刀在自己脖间一抹,哂笑, “这意思。” 图瓦什红了眼,往前一冲就被两位戍卫拦住。他抡臂甩掉他们,赵从又死死抵在他面前,催他: “走!” “真的?” 突厥人问他,不再冲撞,怕汉语说不清楚,又换突厥语, “我为他杀汉人,他会自杀?” “回去!” 赵从不答他,还是汉语,把他往外狠狠一推, “这里不欢迎你!” 图瓦什走下城墙,跨上马,望见那小将军盛气凌人地过来,张了口要说什么,近到前却闭上了嘴,只拿眼瞪他。 他错过他,回到军阵,抬首上望,雪还在下,铺天盖地,似要吞没一切。 他抽出刀,举过头顶。 “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