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回京
“陛下,镇国大将军请见。” “宣。” 宫门只开了一道偏门,鸿胪寺的人一位也没露面。前来迎接的是位宦官,霍临不识得他脸面,见他神气十足,当是皇帝新近宠爱的红人。 他们径直路过宣室,停在承明殿外。 宦官高声宣道: “镇国大将军,建宁候霍临觐见。” 霍临进殿,宝座上空无一人,内侍也不见踪影。他心下奇怪,直觉不妙,提膝往内殿走,终于寻见了他的七皇弟、当今圣上霍槐。 霍槐今年十八,身量稍欠,面若好女,眉毛弯而隽秀,一双吊梢眼却亮得惊人。他拄在书桌上,甜甜一笑,喊: “哥哥。” 五殿下被他喊得后背发麻,正欲开口说几句套话,少年天子在桌下伸脚一踢,踢给他一个藏在桌布下的圆凳。 “喏,坐。” 霍临硬着头皮坐下,两手随军中习惯按在膝盖上,看得霍槐莞尔一笑。 “哥哥,又是两年未见。你看我可长高了?” 他说完便推椅站起,等霍临看。 霍临张口,发觉嗓子有些哑,清一声,答: “高了。” 霍槐开心坐下,一只手拄上脸,歪着脑袋打量他。 “以前我们几个兄弟中只数我最不像皇子,都说我玲珑小巧粉雕玉琢,可不就是矮么。现在我长高了,没人这么说了。可你也知道宫里人手脚太闲,嘴巴就闲不住,又开始嚼舌根,说五皇子最不像皇子,非要做大将军,大司马,还非要在外面呆着,嫌长安容不下他。” “臣不敢。” 霍将军干咽一口唾沫。 霍槐又笑一声,跨过桌面拿起他一只手,翻过来,掌心朝上,用自己的双手各握住一半。 “瞧把你吓的。哥哥,你还不清楚我吗?我最信任你。你连我在说什么都不清楚,怎还会耍那些心计?” 霍临张嘴,张了嘴又不知该说“对”还是“不对”,横竖都显得自己愚蠢。 “这回回来了就别再出去了。你看你一个皇子还只是个建宁候,让别人拿捏。刚好蜀王甍了,我封你蜀王可好?” 霍临一个字都不会说了,呆若木鸡。 霍槐又道: “这一阵子大食国公主要来,据说体有异香,舞姿曼妙,美艳非常。” 他话头停在这里,直勾勾地盯着霍临看。霍临不知他什么意思,等了须臾,他还是盯着,便干巴巴答一声: “……哦。” 幼帝顿时笑得人仰马翻,拍了几下桌,起身绕过桌子到他旁边,猛地一扑。霍临连忙接住,接住了又不敢接,浑身僵硬得像个木桩。 霍槐在他怀里又笑了一阵才安静下来,说: “你这次回来可别走了。严家人都是虎狼,拿了个丞相的位置还不知足,要爬我头上来。严正威那老不死的参你一本通敌叛国,和突厥人勾结,送了万余条人命。我一个字都不信。” 他推开他肩膀,一双眼亮得似火。 “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霍临哑口无言,辩无可辩,也不知道该怎么辩。他回京这一路上都在想这事,知道这一劫他逃不过,可又无法说服自己全无过错。本就是他鬼迷心窍要策反曾经的赤帐汗国的汗王,又鬼迷心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到现在都还鬼迷心窍,不肯把错都推到他的突厥爱人身上。严正威不过是借力打力,再加上心怀不轨胆小如鼠。可他不知道如果那场仗赢了,他又该如何处置图瓦什,也不会有那夜,更不会有今日。 霍槐见他神情呆滞,半晌一句话都没有,叹口气,坐回自己的椅子。 “哥哥,我的好哥哥。你在外八年,为何还是只会打仗?现在仗也打到人人皆要诛你,全忘了是你才让他们加官进爵,食禄千石。我不清楚你们在西域发生了什么,那边早已平定,是你拿着我的那封圣旨说话,不肯回来。你爱去,无大事,我为何不让你去?如今北突厥才是猖狂,我也顾不上西面。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护你到底。我也只听你说。 你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霍临沉默良久,那身板得挺直的背脊仿佛被人抽散了力道,又缓缓恢复过来,平视他七皇弟的幼帝,答: “是。” 霍槐气至忘言,攥着拳头瞪他,仿佛在跟他较劲究竟是谁的眼更亮,气焰更盛。片刻后他败下阵来,又捉了他满是茧子的手握着,道: “为何你偏得是我哥哥?我还是得护你。” 他撤了手,目光中尽是哀伤。 “你还是我的哥哥。” 罢了摆摆手,赶他出门。 “回府歇息吧。明日来上朝,这几日好好玩玩,之后大食公主来了,你得来见她。” 霍临走后一颗心都还没落下来,不知自己是好了还是没好,只知好像没那么坏。至于那位大食公主,他一个西边,她一个更西边,中间隔着一片西突厥,过来也没用,干嘛非得让他去见她?莫名其妙。 将军府里枯叶子掉了一地,风大得扫都扫不及。空气里一股潮味,天边黑压压的,怕是今夜就要下雨。 霍临还未跨进门槛,鼻尖就先闻到桂花香,一阵浓过一阵。桂花甜腻,他一向不喜欢,现在却忍不住深吸了一大口,感觉一身粗莽的沙尘都被浣了出去,舒畅至极。 他常年不在府里,府里也只他一人,家仆便也从简,寥寥五人而已。 他一进门,除了厨子之外的四人都来接,看见他甚是高兴。老妈子唠叨,丫鬟叽喳,家丁憨笑,另一个家丁牵过他的马往马厩走。 前院栽的秋海棠开了花,红粉一片,煞是可爱。丫鬟又给他指水缸里的荷花,说没想到本该谢了的竟撑到了他回来,也是想他。正说着,一条红白相间的锦鲤就冒出了头。小姑娘立刻呀的一声叫起来,激动得手舞足蹈,完了又指他看柳树上的一个鸟窝,说现在空了,来春燕子还会回来,还会带几只小燕子。 老妈子问他晚上有何打算,霍将军想也不想就说: “睡觉。” 乐得她连拍好几下掌,又连说好几个好,保证让他休息得舒舒服服。罢了嘴也停不下来,问他西北伙食如何,军中肯定都是稀粥大饼,要给他好好补补,又问他要不要做几件新衣裳,他没回来,不知道京里的王公贵族们换了式样,大将军可不能丢了脸面云云。 家丁不善言,插不上嘴,只在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笑得没了眼睛。他憨厚道: “我去烧水。” 提着大脚板跑去了后院。 等到这群踩着风火轮一样的人簇拥着他用过了晚饭,沐完浴,他终于能往床上躺一躺时,又骤然觉得万籁俱寂,身边竟没有一个人说话了。 他开始想图瓦什。 他总是想图瓦什。 好像他是住在他脑子里的某个角落里,无论他骑马、走路、喝茶、住店还是别的什么,总在那里,对他笑,凑近他,有湿润的眼睛,鼓囊的胸膛,抱不够的身体。 他从里衣摸出一枚金发环,对着漆黑一片的空气,食指与拇指搓动着旋转,雕刻着突厥花纹的纹路就碾上他指腹。他忽然将它收进手心里,点燃烛灯,拿了张麻纸出来,摆砚研墨,写信。 笔尖蘸了墨,他提在手里,右端记上“图瓦什”的名字,随后想了好一会儿,才落下句寻常开头: 刚至京城。近来可好? 后面的就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他向来写信只为汇报军情,现在楞楞地看着空白纸面,脑子里面也一片空白。他绞尽脑汁要想些关怀人的话,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最后竟回忆到小时候乳母常叮嘱他天寒加衣,想起图瓦什战场上那半裸的上身,以为对,这句关怀对了。于是加上: 天寒,记得加衣。 再来写什么? 图瓦什不识汉字,这信是会被他旁边的译官看的,自然不好写些露骨的话。 他想了又想,连十几年前夫子逼他摇头晃脑背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南有乔木,不可休思”都硬是给想了起来。可他背了半头,记得上句记不得下句,缺文漏字,弄得人头大,也不知道那译官看不看得懂,索性全扔开。写: 我很想你。我爱你。 结一句: 祝君安康。 属上“霍临”二字,就此搁笔。待晾干,折好,正要装封,他想起白日里皇帝说的那番话,抽出管小竹筒,在杆外刻“赵从”,又拿一枚麻纸,写: 另一张帮我用信鹰寄给图瓦什。若有不测,叫他莫问,莫追,莫等我。你也是。 和方才那枚一起塞进竹筒中。 他推开房门,去后院拿了把铁锹,站在榕树下数着方位与步子,一锹子下去,刚巧被白天替他牵马的家丁撞见,对方瞠目结舌地问: “将军,您这是在干什么?粗活让我来。” 霍将军面不改色。 “常乐,帮我把这下面的长安酒挖出来。” 常乐接过他手里的铁锹,一铲铲往下挖。 “将军,这不说是给赵副将备的满月酒吗?嫂子有喜了?” “快了。” 霍临皱起眉,神情严肃,耐不住,也拿了把铁锹来挖。 两人合力,很快便将酒坛挖了出来。霍临让他驾来马车,和他一起把酒抱上车,吩咐: “常乐,对不住,今夜你便走,把这酒送给赵副将。玉门关外往西,一直到皮山,不要停。还有这个。” 他把那管小竹筒拿出来,交到他手上。 “也要交给他。你亲手交给他。这袋银两是你路上盘缠,这一袋,给赵副将,我随的份子钱。” 他匆忙交代这一堆,看见常乐脸越来越白,问: “怎么?” 常乐磕巴道: “将军,他们、他们,外边都说你,通、通——” “你信不信我?” 霍临打断他,面色凝重。 常乐瞪着眼,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 “你不信我便罢,莫负了赵副将。我做的事与他无关,只要——” “我信!” 常乐连忙抢白, “我不信他们说的!严家人心坏,街上谁都知道——” “快走!” 霍临催他。 “我信你!一定带到!” “好!将军,我一定带到!” 常乐坐上车前,吆喝起来,赶马走向后门。 霍临目送他离开,看那架马车隐没在夜色中,越走越远。 雨点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