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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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沈夺月做了噩梦,一宿没睡好,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睛酸涩,头上像围了一圈紧箍,太阳穴又胀又疼。 沈夺月将这一切归结于他在睡觉之前想到了阙天尧,活该。裹着一身冷飕飕的低气压去上班。 心情不好,原本话不多的沈夺月话就更少,但他从来不会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往无关旁人身上撒。他会悄么声自我消化。 但偏偏有人要讨嫌,往枪口上撞。 “重做。” 一沓厚厚的文件丢在桌上,沈夺月认出,这是他昨天交上去的、修改第三遍的稿。他抬眼看组长,后者交叉环抱手臂,从鼻孔里喷出一声高高在上的冷哼,轻蔑地扫了他一眼,顶着满是肥肠的大肚子往自己办公室去。从头到脚都在演绎什么叫惹人生厌。 “组长。”沈夺月不惯他,站起来,昳丽的眉眼覆着冷冰冰的霜雪,当着全组的人问他,“这是我改的第三遍,我能力有限,能请你教教我怎么才是合格的吗?或者说,你眼中合格的标准是什么。” 一遍又一遍把交递上来的文件、PPT打回去重做,又不说哪里不合格。这是大肚子茶壶给新人下马威的老招数了,用了不知道多少年,都是忍气吞声,老老实实拿回去一遍又一遍地修改,上交,打回,修改,还从来没有人当众质疑过他! 这个姓沈的怎么就驯不服!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随,再这样下去,他没法管这些人了! 茶壶气开了,恼羞成怒,原地化身喷壶,无差别扫射:“事情是你做还是我做?你是组长还是我是组长?你们这些新一批进来的,没一个中用的!遇到困难不自己想办法解决,质疑这质疑那,先质疑质疑自己的能力吧!张口闭口要人教要人教,这里是公司,是让你来上班,创造价值的地方,不是学校!” “还有你沈夺月,自己能力有限竟然还有脸说出来,你不觉得羞耻我都替你脸红!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就这个水平?还不如那个谁,他,就他,人一个野鸡大学出来的都比你有用!你怎么毕业的?怎么通过公司招聘考核的?就凭你这张小白脸?” 被点名的野鸡大学出来的那个谁唯唯诺诺,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生气,表情纠结难看。 “哼,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靠一张脸勾搭上了姓许的就能无法无天,忘了自己姓什么,我这里可不收不知廉耻的妖魔鬼怪,没能力的趁早给我滚蛋!” 在场的听众没有一个傻子,都听出了他暗示的言外之意:沈夺月勾搭上了许总监,他们俩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个八卦实属劲爆,甭管真或假,看向沈夺月的诸多双视线全都欻欻欻了。 但沈夺月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波澜不惊,他听明白了茶壶打压部下的三步曲。等喷壶喷完了,他才说:“组长,你说完了吗。” 他没有再给喷壶发作的机会,“第一,事情是我做,组长是你。但这沓子东西不是我的工作。你身为组长,既然拿着鸡毛当令箭,把自己当个人物,就担起该有的责任来,别坐在这个位置上什么事不干尽享受权利了,还招嫌硬塞别人脚下当绊脚石,当心有一天成了踏脚石,把你怀的一肚子坏水踩出来。猪养一养胎好歹能下崽,你能生出什么来?是你仗势欺人的下作还是小人得志的丑陋? “第二,我正常毕业,正常应聘,许总监面的我,在你眼里这叫勾搭吗?那怎么叫不勾搭?你进公司的时候又勾搭的谁?你每天钻进杨经理办公室,也是在勾搭他吗?你又是哪种不知廉耻的妖魔鬼怪?” 沈夺月的语气不急不徐,像平静的湖面,一丝波澜不兴,甚至听不出他的情绪,激愤,或是轻视,都没有。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正因为是事实,才掷地有声,令人难堪。 “你说什么!你、你你你!”组长气得脸都青了,捂着胸口看起来要犯心脏病。 沈夺月举起拍在他桌上的文件,“现在这个还需要重做吗?” “你、你给我走着瞧!” 大肚子茶壶又一次败退,捂着胸口被人扶走了。战火平息,沈夺月坐下来,抵着额头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他大获全胜,但这次,没有人再凑过来对他表示钦佩赞叹了,连陶姐都没有。沈夺月心知肚明,他这次的风头出太过了,而且,大肚子茶壶还使了招连坐和挑拨离间,把他推向被孤立的边缘。可那又如何,他忍不住。也不想忍。 每个人心里都有打算,说话都不高声阔论了,压着声像在沈夺月背后说悄悄话,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沉重奇诡起来。 下班的时候,天下了雨,沈夺月没有带伞,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沈夺月还在工作,没有动。陶姐走在最后,揉着酸胀的后颈问沈夺月,“没带伞吗,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送你去地铁站。” 沈夺月说:“谢谢陶姐,不用了,我再加会儿,等会雨就停了。” “好吧。”陶姐没有坚持,挎上自己的包踩着高跟,哒哒哒地离开了。 部门里就剩沈夺月一个了。 他“惹是生非”,大肚子茶壶必不会善罢甘休,实在不必再牵累他人。 沈夺月想等着雨停了才回去,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水逆日,他班加完了,一看时间,晚上八点快九点了,雨还没有停,而且下得更大了,浓云压顶,翻滚着惊雷,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打车都不好打了。 从楼上到公司门口,沈夺月一直看着手机上的打车进程,前面还有十多个排队的订单。商圈中心,打车高峰。 又等了五分钟,沈夺月放弃了,退出打车界面。暴雨溅起茫茫雨烟,地面已经积了水,顺着地势往下水井道流,哗哗啦啦成了溪。雷声轰鸣。 又是一场大雨。 沈夺月想起了什么,站在公司楼下,双眼放空地发了一会儿呆,半晌才回神,眉头蹙起,始终迈不出脚,纠结的样子像不得不下水但又不肯沾湿一身漂亮皮毛的猫。 许久,他一脸舍生就义,大义凛然地迈出了一条腿。 一柄伞忽然撑在了他头顶。 沈夺月望着黑色的伞,视线顺着滑过去,看伞的主人,许竟择微笑着:“看来我出现得正是时候。” 沈夺月没有说话。 “你的表情告诉我,看见是我让你很失望?”许竟择扬了扬眉梢,“你在等人?等谁?” 沈夺月错开眼,否认:“没谁,你看错了。谢谢你的伞。” 原本许竟择只是随口一说,但沈夺月躲闪的眼神和矢口否认的态度却像极了欲盖弥彰。 许竟择用食指点了点伞柄,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走吧,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家。这你总不会拒绝我了吧。” 面对漫天的瓢泼大雨,沈夺月说:“……谢谢。” 车流不息,突如其来的大雨令车道堵成了长龙,雨刷器摇摆不停,豆大的雨珠打在窗玻璃上,逶迤下水痕,模糊了窗外的景和物,邻车的车前灯光被氲出了水边。雨幕隔绝,车厢变成一座封闭的孤岛,沉默蔓延。 “数出来下了几颗雨了吗?” 沈夺月扭头。 许竟择含着笑,“你一直背对着我看窗外,我以为你在数雨。和我待在一起让你这么……无所适从?” 许竟择用了个委婉的说法。沈夺月几乎是不安了,但凡他是只猫,都能看见他背上炸起来的毛。 “……没有。”沈夺月坐正了,支在车窗上的胳膊放了下来,像被点名之后的小学生。 许竟择无奈地又笑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给足沈夺月空间了,又没有步步紧逼,怎么过了这么多天还是这样子。还不如当时面试的时候自在。 “我听说你今天的事了。”车流动了,许竟择目视前方,缓慢起步,“梁春强,就你们那个组长,和杨经理是八竿子打到的远方亲戚,硬塞进来的,干了这么久,没做出什么功绩,也没犯什么大错,公司就由他待着了。他对部门新人的欺压我也有所耳闻,底下积怨已久,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闹得过分……” 沈夺月转过脸看他,“许总监,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做得不算错,大快人心。但梁春强有关系,挑不出大错,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开除他,你应该换种方式和他共事,针尖对麦芒,受害的反倒有可能是你。” 许竟择语气柔和,不是说教,透着一心偏向沈夺月的苦口婆心。 沈夺月听着,却并不受用。 “许总监的意思是劝我忍吗?” “……”许竟择失笑,还真是个小孩儿。“职场上的这种事,不是只有针锋相对,和忍气吞声两种解决方式。” “虚以委蛇,阳奉阴违,还是祸水东引?”沈夺月脸上没有表情,看了一眼许竟择,又转向前方,“抱歉,许总监,我都做不到。” 许竟择点着方向盘,沉默几瞬,终于醒悟:“你心情不好?” 沈夺月闭眼,手肘支在车窗上揉额角,没有否认:“抱歉。” “该说抱歉的是我,竟然没有一开始就看出来你心情不好。”许竟择笑了笑,没有生气,他想沈夺月能向他撒脾气也算是一种亲近的表示了。“但我说的也是为你着想,你不要介意。或者等有机会,我把你调到我身边来。” “谢谢,不用了,许总监。”沈夺月靠在车窗,看窗外雨幕中的车流,不愿再说话。 他和你不一样。沈夺月想。 雨还没有停,许竟择把车直接开到了地下车库,沈夺月下了车,对许竟择道谢。许竟择降下车窗发出邀请:“小月,周六有空吗,最近上了一部电影评价还不错,我很感兴趣,能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他的话术着实狡猾,又是在这种沈夺月刚受了恩的时候,让人无从拒绝。 “……周六我不一定有时间。”沈夺月自己都觉得他这个理由快用烂了,没空,没时间,有工作。 “有时间就陪我去?”许竟择笑言,“你肯定会有时间的。周六我来接你。” 好像怕沈夺月再想别的说辞拒绝,许竟择比了个电话的手势,开车走了。 沈夺月乘电梯上楼,疲累地背靠轿厢壁。 好事成双,祸不单行。沈夺月站在门口,在包里摸半天没有摸到钥匙,忽然想起,钥匙头一天被他放在客厅桌子上的收纳盒里,而他今早上出门的时候,头昏脑胀,忘了拿。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是大雨偏逢忘钥匙。这房子也老式,大门除了钥匙,没有别的方式能打开。 沈夺月沉默地看着紧闭的大门,视线扫过墙上张贴的开锁小广告,无力感将他淹没。 现在是晚上九点半快十点,大雨滂沱,他没有伞,忘带钥匙,被锁在门外进不去。 沈夺月长长呼出一口气,靠着墙,不抱希望地先给房东打了个电话。房东人好,说可以给他来开,但是现在雨太大,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不方便,要等雨停了才能过来。沈夺月理解,说了谢谢,站在门口等雨停,等房东来给他开门。 这个时候,阙天尧发来消息,沈夺月刷着手机,看见提示弹出,阙天尧叫他小月儿。顿了顿,抿住嘴唇,点开了消息原文。 ——小月儿,我受伤了,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去找你了。你要乖乖的啊 咔啦! 暴雨如注,闪电像要撕裂整片夜空。那一瞬间的光,透过楼道尽头的窗口照亮了沈夺月僵住的嘴角,脸色苍白如雪。 现实与梦交织,沈夺月的心里翻滚暗涌,掀起滔天巨浪,爆发出一个人的无声海啸。 他几乎被击垮。 沈夺月昨晚做的噩梦,梦见了阙天尧,牵着一个女人的手走到他面前,介绍这是他未婚妻的阙天尧,他说,我不会再来找你了,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他牵着那个女人走入婚礼殿堂,沈夺月在后面追他,怎么追也追不上。 许久,一滴水砸在手机屏幕上,沈夺月抖着手指回: 这真是个可喜可贺的好消息 “小月儿可真狠心。”阙天尧瘫在床上嘟囔,脸色煞白,眼前天旋地转,仍身残志坚地用左手捏住手机,他右手吊在胸前,头,腰腹,左腿都缠满了绷带,大有向木乃伊进化的趋势。 疯子作大死,非要硬碰硬,摔出一身伤,断了右手和左腿,宁舟连夜从山上把他拉下来,手术都做了五六个小时,昏了快一天,麻药刚醒没多久,床头上还挂着血袋在输,就惦记着给他金屋里藏的娇发消息。 “少爷,您老实点儿吧,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消停些行不行?你不怕把自己的命折腾没了,我还怕被老爷子咔擦了呢。”宁舟一个头两个大。 实在晕得厉害,阙天尧放下手机,闭上眼,放平了手肘,让血袋里的血往身体里滴,嘴角还噙着志得意满的猖狂笑容:“我不会死。” 他还有小月儿,他怎么会死。 宁舟翻了个白眼儿。 “我重伤的消息传出去了吗?” “传了。”宁舟正色,“进医院的时候是凌晨,没有媒体,传得可能有点慢,但二公子和老爷子那儿肯定知道了。” “他们知道就够了。” 周六,许竟择来接沈夺月,没有直接去看电影,而是先开车去了一家花店取花。 “公司任务,让我去医院看望一个合作方,要麻烦你先陪我跑一趟医院了。” “没关系。”沈夺月没觉得有什么。他今天出来,目的就是想和许竟择说清楚,彻底拒绝他。 不能再这么不清不楚地拖下去了,不然…… “你在车上等我一会儿。”许竟择解开安全带,下车去拿花。 一场暴雨之后,气温逐渐攀升,阳光明亮灼人,沈夺月待在车上没有下去。过了一会儿,许竟择回来了,取回一捧花。还有两只香槟玫瑰。 许竟择把花放进后备箱,又坐回车里,把那两只香槟玫瑰递给沈夺月,“花店赠送的,我借花献佛,送给你。” 沈夺月沉默半晌,接过那两支香槟玫瑰,“虽然我不懂花,但我也知道,花店赠送,也不会送香槟玫瑰。——谢谢。” 许竟择笑起来,没有否认,“小月,你的聪明真的很招人喜欢。” 一路上,沈夺月都没有关心许竟择他要看望的合作方是谁,直到医院近在眼前,那名字勾起沈夺月的回忆,他才瞳孔一缩,猛然问许竟择,探的是哪个合作方的病。 这分明是阙家的医院! 许竟择专心停车,没有注意到沈夺月异样的表情,“阙家,他家的大少爷,小阙总,你应该也听说过他的传闻。” 真的是他! “他怎么了?”沈夺月心脏狂跳,他以为阙天尧给他发的那条消息是假的,只是他不想再找他的借口! “具体我也不清楚,上头给我的任务。好像是车祸,伤得还挺重。走吧——”许竟择终于停好车,扭头看见沈夺月苍白的脸色,“——小月,你怎么了?” 阙天尧的病房在单独一层,整层楼都有保镖看守,来探病的人络绎不绝,各种捧花、礼物堆了半走廊,不像探病像吊唁,但无一例外都没有见到小阙总,被他的秘书宁舟在门外就打发了。 他们谁?哪根葱?我为什么要见?他们来探病我就要见? 这是少爷的原话,门一关他就清静了,苦了宁舟,全都是公司高层,他一个都怠慢不起,在门口站成吉祥物,笑得脸都僵了,一遍又一遍重复相同的话,多谢张总,贵司的心意收到了,阙总身体不适,需要休息静养,请回吧,改日再道谢。多谢王总,贵司的心意收到了,阙总身体不适,需要休息静养,请回吧,改日再道谢。 许竟择和沈夺月刚出电梯,就遇上一行被打发走的探病者,送的花和礼都堆在门口,少爷的谱有多大可见一斑。 “你好,我是S?E的项目总监,我姓许,代表S?E来……” 才走一波又来一波,宁舟再次扬起僵硬的笑容,握住许竟择的手,机械又快速地重复他的说辞,希望早过完场早走,“多谢许总,贵司的心意收到了,阙总身体不适,需要休息……静养……!”喉咙像卡了壳,话音渐渐消失,宁舟余光扫见许竟择身后的沈夺月,瞬间睁大了眼。 这位金屋藏的娇怎么来了!? 保镖以为宁舟是话说太多喉咙不舒服,主动帮他续了台词:“阙总需要休息静养,请回吧,改日再道——” 啪。 一巴掌盖在他脸上,把这个人高马大的蠢货掀开了,宁舟一脸严肃:“许总请稍等,我去通知阙总。请务必、务必不要离开。” 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并不想真的见到人的许竟择:? 沈夺月在他身后,沉默地抿着嘴角。 阙天尧正靠在床头看电脑,耳朵里扣着耳机,表情严肃谨慎。不知道内情的准会以为他在开什么事关重大的会,或者处理举足轻重的要事。原先宁舟也是这么以为的,还想平时怎么没发现他是个这么热爱工作的工作狂,直到他看见他电脑。 “少爷,外面有人来探病,你需要见一下。” 阙天尧扣着耳机,没有反应。 看GV簧片插屁眼需要拿出这么专心的学习态度吗!宁舟在心里吐槽,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少!爷!” “叫什么叫。”阙天尧摘下耳机,“不是都让你打发走吗,你故意跟我做对?” “我哪敢啊,我只是觉得,这个来探病的,你应该见一见。”宁舟真诚建议。 阙天尧斩钉截铁:“不见。” “真不见?我觉得不见的话,你可能会后悔。”宁舟小心暗示。 “后悔?”阙天尧冷哼一声,“我后悔之前,必定先让他后悔。我说不见就不……”他看着宁舟的表情,忽然想起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瞳孔一震,“你什么意思!?” 宁舟终于出来了,笑着道:“许总,还有这位……先生,请进。” 许竟择愣住,这谱大的小阙总还真要见他们?他抱着花,狐疑地看了一眼沈夺月,但他发现沈夺月没有看他,注意力都放在了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