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冥村(上)
“驾!” “驾!” 大雨之中,两匹大马一前一后地往南狂奔,沿途溅起不少泥水,将马腿脏得满是污痕。 慕思柳倒趴在马后座上,感受着身下的颠簸,倾盆大雨浇在背上,很是不好受。 好在,这令人不适的冲击感并未持续多久,他们便到达了所谓的目的地,位处山脚的流民村。 “下马,跟上。”吴魉随口交代了一句,便轻功跟上了远远在前的唐母,慕思柳不满于自己又被落在最后的事实,但眼下正事要紧,他连身上的水都来不及抖掉,便火急火燎地跟了上去——也好在他换了身麻衣,这要是穿着以前的棉纱,现在估计就被吸水的衣物拖得走不动道儿了。 他们是在一处小道前下的马,道两旁满是人高的草,它们被大雨死死地压着,将上边的景象展露。 慕思柳挣扎着向前,穿过这堆碍人的草木,视野便立刻开阔起来。 借着唐母先前的讲述,他以为自己能看到一堆不像样的、在雨中摇摇欲坠的窝棚,但事实上,流民村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这儿别说一处正经的房屋,就连个像样的、支棱起来挡雨的地方都没有,所谓的空地已被荒草所覆盖,只有那几座焦黑的篝火残躯,象征着这里确实曾有人待过。 “人呢?!”吴魉四下环顾,粗眉紧皱,成熟狠厉的面孔立刻被一股戾气所填满,“全跑进山里当畜生了?!” “不会,老钱能跑出来,肯定有其他人帮忙。”唐母的语气里透出急切,但她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低头在进口处看了一圈,硬是从如烂草地和泥水坑中找到了些人走过的痕迹, “老钱便是从这儿跑出去的,顺着痕迹走。”唐母说罢,加紧步子细细查看去,慕思柳在一旁观察村子,看到那远处的山丘,沉思片刻,掏出随身携带的竹笛,默然跟了上去。 按理说,离开探花楼的他应当抛下一切,但他还是带上了这廉价的笛子。在紧要关头防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这笛子是他还是小厮时,攒钱从曲师手里买的二手,严格来说,是只属于他的物件,未来便是流落街头,吹个笛子卖艺也不是不行。 唐母顺着老钱逃跑时留下的痕迹,朝山丘的方向走去,不多时,停下脚步,沉吟片刻,不安道: “有外人来过。” “外人?”吴魉沉声,“你是说,村子变成这样,是有人捣鬼?” “……不好说。”唐母蹲下身,背着大雨检查地上的痕迹,翻到一处草下的血迹,眼中悲悯更甚。 慕思柳也总算跟上了二人的步子,只是他的目光并未放在这地上的痕迹,而是四下甚至是抬头打量,以便寻找旁人所关注不到的地方。 “树上有布料。”慕思柳突然出声,拿笛子指了方向,引起二人注意,“那似乎是从那怪物身上的刮下来的。” 慕思柳说罢,向前走了几步,目光追随着思路,最终盯上了离布料三米远的树枝上: “有折痕,还新鲜,破坏的力道很大,但不似利器所为,附近也没其他痕迹,大抵是打斗的余波所造成的。” 最后,慕思柳的视线又回到唐母所在地方,对那痕迹的走向细究片刻,得出了结论: “老钱在逃亡时被树上的魔人所袭击,但是被某位高手救了下来——那人会轻功,来时也没见到其他的脚印,应当是往老钱的来路上去了。” “……”慕思柳的推断让二人愣了一下,神色复杂。 “没想到慕公子竟还有这般才能,这倒是意外之喜。” “有点本事,也难怪那个姓单的能看上你。” “……”慕思柳红了脸,轻咳一声,推辞道,“谬赞。” 毕竟这也不是有没有本事的问题,他的才智天生过人,过目不忘的本领可不是说着玩的。他看到的听到的都将被消化成灵感的养分,只待一个契机,便能迅速开花结果。 啊?那他为啥还被单哉玩弄于鼓掌?那能怪他嘛?单哉那个大猪蹄子什么德行?他多年来学到的东西一个都用不上——好吧,床上技巧除外——不要把他跟那个用蛮力和色相解决一切问题的野蛮人相提比论! 三人顺着慕思柳找到的线索继续前进,只是这一路更为小心。他们要提防那些不知藏在何处的“邪魔”,更要小心那不知来处的“外人”——人也要防,非人也要防,一时间也不知到底哪个更危险了。 随着路途的深入,他们爬上了小坡。吴魉说往前有个山洞,那些筋脉有损,情况严重的人就住在那儿——那儿或许能有人,或者“人”。 “哗啦——” 大雨的声响到处都是,拍打着越来越茂密的树木和光裸的岩壁,嘈杂得很,三人要交流也不得不扯大嗓门。因此,越是靠近那山洞,他们就越少出声,到最后已经打起了手势,以此减少暴露行踪的风险。 “莎莎、莎莎莎。” 树叶的响动来得突然,唐母与吴魉最先反应过来,同时往那响动的源头袭去。 又是一只畸形丑陋的人形被打下,并被唐母的银针封住了动作,只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那怪物身后还跟了五“匹”,唐母与吴魉应接不暇,竟被一“匹”邪魔钻了空子,伸着畸形的人爪,朝慕思柳抓来。 面对如此快速的袭击,慕思柳这只菜鸡哪来得及躲闪?他只能用手臂去挡,然后被一抓挠开了雪白的穴肉,迸发出鲜红的血液来。 “哈哈哈——!” “哈哈——!” 刺耳的笑声突然穿透了众人的耳膜,便看见那些邪魔竟大扯着嘴角大笑了起来,尤其是那“匹”伤到了慕思柳的邪魔,“它”看着指甲处新鲜的血肉,忍不住舔了一口,随后比周围的邪魔更为亢奋地尖叫起来。 鲜明的疼痛和恶心的场面让慕思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时间,他也顾不上这些人原本是什么人,只想着让他们赶紧消失。 先前他竟然还抱有侥幸心理,想着去成为个什么“妖怪之主”,实在是荒谬。看看这帮东西,哪里还有一丝属于“人”的特征?恶心至极! 好在,这帮邪魔似乎没啥脑子,一见血就只顾着笑,连唐母的银针扎了他们的穴道都没意识到。 大雨落下,洗涮了慕思柳的伤口,也浇得那些静止不动邪魔纷纷倒地。 唐母没再向前,而是立刻蹲下,一个又一个地去观察“邪魔”的面孔: “仨儿,七娃,牛尾,落儿,朝天……对不住,对不住,我们来得太晚了……” 她认出了他们每一个人,也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不知年龄的女人逐渐被悲伤所覆盖,一时间无语凝噎,低着头蹲在地上,也不管这雨如何之大,任凭上天降下责罚。 “……行了。”吴魉沉声,他的声音盖过雨水,传到了女子的耳中,“现在照顾不了他们,先往前,说不定还有人能得救。” “……”唐母垂着眼眸点头,强打精神,抹了把脸,先是给慕思柳的上臂扎了两针,止住了多血,随后又一次领头向前。 慕思柳看着手臂上热辣的伤口,不知怎的,他不觉得疼,也并未觉得眼前的惨像有多么令人惊恐。 他只觉得悲哀,觉得遗憾,觉得不甘。 一个人,一个试图寻找答案的人,一个想要救人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同行者变得陌生,成为邪魔,以一种最为可怖的姿态,失去为人的尊严——但理性的活人竟是连最起码的宽慰都做不到了。 “小子,跟上。” 吴魉依旧是那副冷硬的模样,但他到底也受到了影响,语气比之前还强硬了些,以此掩盖他声线中的颤抖。 慕思柳默默跟在二人的身后,望着那不远处黑漆漆的洞窟,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竹笛。 热气,一股滚烫的热气自丹田涌了上来。慕思柳知道,这是的功法在自我运转,抵御那心田的寒冷。 必须走下去。 不论是这座无“人”的村落,还是那走上诡道的,以及行者所发生的异变,他都必须搞清楚——唯有如此,他,他们,才能用这条贱命,去和那不公的天命抗争。 流民村向北不远处的瓜棚底下,寂静无声。 行者们围在无雨之所的最边缘,眼睁睁地看着老钱跪倒在最中间的地上,惊恐地匍匐在地,浑身颤抖,将生平最低贱的姿态呈现在那黑袍的男人跟前。 “你这是做什么呀,老钱?” 单哉颇为“友善”地调笑着跪地的男人,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你跪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的。” “请、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老钱张着嘴,干枯的唇都因颤抖而合不上,“不要再说了……” “不要说?说什么?”单哉漫不经心地看向一边,随便逮着个郎子平就问道,“子平,你说我,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合理猜测罢了。”郎子平心平气和,完美地扮演着单哉的“托儿”。 “猜测?我猜了什么?” “你说他们,被怪物围困了起来,在那流民村内,好几天都出不来。” “围困了?他们为啥会被围困?” “因为他们照顾的人,纷纷入了魔,而入魔之人,会狩猎活人——这是他自己说的。” “原来如此。”单哉像个孩子一般,继续问道,“那么,那些人又为何会入了魔。唐母昨晚不还说,那些人还有救吗?” “想来,是受了刺激。”郎子平继续替单哉捋着线索,“那怪物的背上有疤痕,是鞭痕,人为留下的,当是新添不久。” “人为?谁干的?” “自然是那些抱有余力的人——” “是老杨!”老钱惊恐地抬起头,哀求地仰视着昔日的同伴,被那些如针般锐利的目光扎得颤抖不已,“是老杨叫我们做的!他叫我们使唤那些人去做的那些事——不然我们没法活啊!二十二个人的吃穿用度要我们照顾,我们只有五个人啊!还待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接近走火入魔的人,思绪不清,神智近无,最好是静养。”郎子平的声音很平稳,如死水一般沉静,一下便匀去了老钱慌乱的声音,“这是长孙大夫告诉我的,他说,这对习武之人而言,是常识。” “但那可是二二个人哎。”单哉笑着说道,“没钱没粮可就死绝了,让那帮有手有脚的家伙做些什么,也很正常的吧?” “——”老钱被单哉的话给噎到了,他可没想到单哉会“为自己说话”,只能跪在地上干巴巴地连连点头,渴望从周围那些越发嫌恶的目光中挣脱。 这场景,若是被陶万海看了去,定是直摇头。那个被一坑到底的商人最明白“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道理,这话放在单哉身上屡试不爽。 “是正常,但恐怕有人会把这正常的事情变得不正常。”郎子平垂眸看向老钱,深邃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狼狈的面孔,像是一面照妖镜,一眼倒映出人皮下的丑陋, “人就是这样的,容易被虚假的地位所满足,并享受着奴役比自己低劣的存在。” “所以他们做了什么?” “大抵是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前些日子,我刚从知府那儿听说,陵城附近盗贼猖獗,被盗者死相凄惨,却不留什么线索,知府大人也是颇为头疼。不过,在这些人看来,所作所为些许只是驱使畜生磨磨盘罢了。当然,他们现在是真的要被牲口给吃了。” “哇哦。”单哉吹了声口哨,那些围观闹剧的行者已是气急,双眼赤红地瞪视着老钱。 老钱被这些可怕的盯得直发抖。他终于是受不了了,指着周边的人破口大骂: “看我做什么?看我做什么?!不还是因为你们!但凡你们回来阻止老杨,事情都不会变成这样!” “但还有一个问题啊。”单哉没有理睬老钱的歇斯底里,而是继续心平气和地同郎子平谈天, “为啥就老钱一个人跑出来了?” “……些许是因为打雷,看准了时机。”郎子平眉头微皱,摇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更可能是被逼出来的。商队最近是不往这附近走了,偏偏畜生又变成了怪物,不说补给,不被残害致死都是幸运的。而且,你看他的样子,些许已经被困了有些时日。” “我们不敢睡觉!”老钱赶忙接话,开始卖惨,“我们得时时刻刻地守着洞窟,防止他们把我们给吃了——” “那其他人呢?”一个行者终于是忍不住怒火,咬牙切齿地上前了一步,逼问道,“他们也该逃出来的!” “我们……我们分开了!分来了……为了引开那些怪物——”老钱急急忙忙地回应,但得到的却是郎子平冷漠的否定: “若是真的被逼到最后一刻才跑出来,你们没道理能跑得过那些怪物,即使是分头也鲜有机会逃脱——而这人看上去还留有余力……” “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老钱颇为奔溃,他又一次磕头如捣蒜,但周边如实质的视线已如万斤大石般压在了他的身上。 但单哉还在接话,闲聊一般继续道:“哦,舍人为己。那剩下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呵。”郎子平不再回答了,毕竟单哉的明知故问,都是问给周围这些呆人听的。现在答案已经浮出水面,他也没必要捧场,只当是在一处站腻了,想换个风景,便同单哉移步一旁,背着那人群,继续观赏这不变的灰白雨幕。 “他们都被你害死了对不对?!” “不是的!我没有!我没有啊啊啊——!” 诘问与怒火迸发,求饶同惨叫齐鸣,但不论身后如何混乱,二人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丝毫不受影响。 “哈哈,人心,一如既往。”单哉一转身便敛了笑容,漆黑的眸子无所谓地半睁着,“我倒是想看点新鲜玩意儿。” “……”郎子平没有接话,他含笑地凝视着男人的眼,半晌,俯下身,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在单哉的唇上啄了一下。 “唔。”单哉被突然袭击,有些意外,不禁好笑道,“怎么,憋不住了?” “是。”郎子平并未掩饰自己的欲望,戏弄众生的单哉令他着迷——哪怕自己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是被戏弄的对象,“别不开心,那些人不值得。” “你可真是。”单哉被逗笑了,“一个人总不能一直都是开心的。” “嗯,但你这样让我心疼。”郎子平深情道, “当初也是这样,你同时给三家公司做中介,骗了他们签了你的约,用区区几万的价钱把那块百万的地皮套进了兜里。” “那一晚,你找我喝酒,咱们在天台上,你当着我的面,狠狠地讥讽了那帮肥肠灌脑的家伙。”不带一丝笑意,也未存丝毫胜利的骄傲与罪过的忏悔,彼时不过比自己年长半年的男子,平淡地向他叙述着一场荒唐的骗局,然后嬉皮笑脸地提醒自己,一场风暴般的报复将要来临。 “那事儿我记得,我老单的第一桶金嘛。”单哉干笑了两声,并没有太多感想。胜利和真相对这个男人而言百般无味,荒诞的闹剧才是男人真正想要的。 “也是你给我带来的第一个大麻烦。”郎子平怀念道,“我当时没向你讨要过报酬,因为我当时没什么想要的。但现在……” 郎子平有一次低头凑了过去,单哉皮笑肉不笑,没有躲开,也没有接受: “谎话连篇。” “我想要你,单哉,比任何时候都想。” 二人各说各话,但郎子平还是自顾自地亲了下去,而单哉并未拒绝。 郎子平不管身后的人性何等丑恶,也不理睬身前的大雨何等磅礴,他捧住单哉的脸,默然加深了这个吻,品味着单哉唇腔的滋味,聊以藉慰。 他只在乎这个人,他只要这个人…… 他的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