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剪断
一把剪刀。 铁质的尖头剪刀。它被安静地放置在梳妆台前,照应着烛火的微光,发出莹莹晶光。 慕思柳坐在板凳上,宽袖卷起,露出雪白的小臂。此刻,这只如玉琢般的手臂平放在小桌上,被几根细长的银针刺穿,冒出令人费解的热气。 唐母就坐在他身边,指尖捏着一根细针,揉捏着青年的小臂,寻找着正确的穴道: “慕小公子在看什么呢?” “……剪刀。” “剪刀?”唐母顺着目光看去,垂下深邃的眼眸,低笑着继续为青年扎针,“有言曰,‘一刀两断’,慕公子既然决心剪断过去,又何必迷惘呢?” “……我不知道。”慕思柳垂下眸子。 他本以为离开探花楼会是一个好的选择。他会有一个新的开始,抛下过往不堪的种种,以“慕思柳”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并以“慕思柳”的身份,“迎娶”单哉过门。 然而,当他真的被“行者”带离探花楼时,他并未感到多么畅快。 月还是那轮月,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仰视的地方罢了。 过目不忘,异于常人的好记性是他的长处,但在此刻却成了令人痛苦万分的短板。不说那沉积在风月所的过往,只说从探花楼逃亡时的种种经历,便叫慕思柳万分割舍不下。 他在宴会最热闹的时刻吹奏竹笛去,好让自己的消失看起来合情合理。然而,他还是太过低估陶万海了。 当那伙黑衣人“救回”慕思柳时,陶万海竟是用一种阴狠恶毒目光去审视他,这让慕思柳万分确信,对方从未把自己视为过“血亲”。 那般眼神,慕思柳便是在单哉的眼里都未曾见过。那就是人性中最腐烂的东西,血亲的贱命在陶万海的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当时,他们被堵在探花楼最阴暗的角落里,月照不进来,慕思柳却能“看清”陶万海的腐朽真身,以及他手下黑衣人的真身——“行者”,准确的说是另一波“行者”。 是啊,他早该想到的,陶万海害怕自己与“行者”结盟,是因为他早就与另一伙人做了交易。商人总是擅长这些的,更别说对方还是这陵城的首富。 他总以为自己足够了解陶万海,了解这个商人的手段,但他的自以为是也成了对方利用的工具,并在最后用来反将自己一军。 为了完整地演完这一出戏,给慕思柳留下机会,前来援助他的“行者”不得将他“舍弃”,而他被那帮黑衣人拽着,又要回到探花楼的怀抱了。 笼子,无止尽的笼子。 那时,黑暗之中,慕思柳前所未有地渴望单哉能够出现在那儿。他希望那个人能突然出现,“英雄救美”,带他离开这灾厄般的命运。 但单哉没有出现,那是当然的,慕思柳亲口回绝了单哉的帮助,只为了能证明给他看,自己能够独立解决自己的问题。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过年轻自负了。 前来救场的,是庞复行,那个结交不过五日,却值得信任的朋友。 慕思柳从未跟对方提及过自己的命运,更未提到过“逃亡”的打算,但却对方仅仅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一路跟踪到那里,同样的,对方仅仅是因为对自己的信任,否认了陶万海的“救援”。 “慕公子本该是鸿鹄。”他说,“但在你们之中,他只能是一只被裁了翅膀的燕雀。” 庞复行拔剑了,就算是骇人听闻的“行者”,面对拔剑的青山大弟子,也只能节节败退。 庞复行为他挡下了追兵,打开了一条向外的道路。 “慕兄!我还是那句话!若你觉得无处可去,便来青山派!我会亲自迎接你!” “这份恩,幕某铭记一生。” 慕思柳不会轻功,他只能跌跌撞撞地逃离探花楼,又跌跌撞撞地往南门跑去。 他为这一刻做了万种推测,最糟糕也不过死在刀刃之下。不过现在他还不能死,他还有恩情要报答,他还有家要回——他还有单哉,他们答应过对方,要给彼此一个家。 他同“行者”做过约定,若是半路自己被“救”了回去,就在城南河道边的柳树下等他。那里人少,视野宽,距离南门也近,更容易汇合,也更方便逃跑。 只是,这从城北通往城南的道路,不算轻松。 就算“行者”被庞复行牵制,陶万海手下也不少武夫。更别说经历了万世擂台,陶家又拉拢了不少江湖人士,自己这昔日宠妓竟成了过街老鼠,一路被追,一路冷眼,一路喊打。 慕思柳不抱希望,他只能在街巷中奔走躲藏,偶尔遇敌,便拿出他那不成器的功夫去应对。 他未曾想过,自己还能再得到谁的帮助,更不觉得,自己还同他人留下过深刻的羁绊。因此,当花江月嚷嚷着前来救场时,自己还以为对方是来抓自己回去的,抓了把灰就往人眼中撒。 “啊啊啊啊!疼疼疼!阿柳你干什么呀!这待会我看不见路,咱还怎么跑路?!” “跑路?” “对啊!我听到笛声就知道你要开溜了,这不特地给你牵了匹马来——还不快说声谢谢,道声好兄弟来?” “……多谢,兄弟!” 慕思柳翻身上马,别看他这样,平日里要讨好官老爷,骑马射艺其实都粗略学过。就算没法学以致用入伍打仗,用来表演和跑路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在花江月的护送和警戒之下,慕思柳成功达到了城南的河岸。 “阿柳,我就送到这。”花江月停下了步伐,一如既往,傻里傻气地笑着,“我得回去了,不然陶老爹会怀疑的。” “必须回去吗?”慕思柳担忧道,“他……你也不想在他身边待着才是,何必呢?跟我一起走吧。” “嘿嘿,你不用担心。你别看我啥事儿都随波逐流的,我也有我的打算。”花江月摸着鼻子,乐观道,“而且,严格来说,我现在的老板已经是单老大了。老大让我给他当内应,还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过一阵子去象城接应——我们那么有缘,一定还会再见的。” 他们还会再见的。 但,江湖之大,谁又说得准呢? 在河岸同“行者”接了头,他们对于自己能够脱身这一点也十分惊讶,但时间紧迫,他们也并不熟悉彼此,因此一路无话,他们借着假令牌顺利出了城门,波折之后,来到了荒郊野外的客栈。 如此想来,也算是惊心动魄的一出戏,然而,慕思柳却并未觉得劫后余生有多么值得开心。 单哉,还是他,他无处不在。 “行者”会帮助自己,是因为他在暗中安排;庞复行会认可自己,是因为单哉任性地把自己推上了台;甚至于,花江月为自己牵来的那匹好马,也是用单哉给的钱租下来的。 那个人总是这样,不用亲自出面,就能让事情如他所想的那般发展。 好不甘心。 “慕公子又在发呆了。”唐母一语唤醒了慕思柳,她已经收了银针,慕思柳的心绪也重归了平静。 “我只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不,不是的。他知道自己要去哪。他要去单哉的身边,但不是现在。他还未与过去断干净——陶万海会找上他嘛?会不会有其他人窥伺他手里的?外面的人会不会认出他是男妓,从而与他冷眼相待? 他放不下,他从未真正离开过探花楼,哪怕是现在。 “那便慢慢想。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去摸索自己的答案。”唐母呵呵笑着,只当是安慰一个迷途的孩子, “亦或是,你也可以跟着我们。我们的天途没有终点,抛离眼前之苟且,重拾痴念妄想,活在路上,倒也不失为一种活法。” 唐母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她收起了全部的银针,温吞道: “你的筋脉,我已知道了大概。自学,还是太鲁莽了些。你开拓筋脉时留下了许多的内伤,好在并未走火入魔,未有加深之势。” “我该怎么做?” “我为你备一些药物调理便是,只是你目前还是别练功的好……”唐母沉吟半晌,转口道,“我不会强求你,但你最好还是与我等同行。这无关理想抱负,只是你修行了,眼下除了那无涯阁,便只有我等能护你周全。” 慕思柳沉默地摇头。 唐母静默着,打量了眼前的青年许久,劝慰道:“孩子,别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才多大?本该是最为意气风发的年纪。” “不是的,我……只是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要我说,什么都不用做,也不必去想,只需去感受。空做空想有何用?所谓悟道,也不过是日与日感受的叠加。”唐母温笑着垂下眸子,安抚道, “单当家将你暂时托付于我们,定是想让你找到一个答案。你便放下心,接受现在的自己即可。” “现在的我?” “现在的你。”唐母肯定道,“你便说说,现在的你,最想做什么?” “我……”慕思柳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移到了那一妆镜前。 拿那把剪刀,铁质的尖头剪刀,它还在那里,闪烁着烛火的微光。 他当然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最想做的是什么—— “剪断过去……然后干干净净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