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命
“修行者,始寻路,问天,曰:‘人间万苦,遂有天途。’……” 这是的内容,像是一段不明所以的故事,让读者满头雾水。 故事的内容很简单,是说有人踏上修行的道路,问天该如何做,天说要历经人间万苦。于是修行者去了人间,见证了百般疾苦,终于踏上天途。在天途上,他碰见一条岔路,岔路往左是妖,往右是神。那人自问,神能摆脱疾苦,却不能救人于水火,于是选择了向左。 慕思柳当初并未在意这些,只是他今日实在是无心去修那第三重的内力,这才重新读了一遍这个故事。 他多少能理解故事想要传达的意思,无非就是说,修行的本意是帮助世人,不可只求自己的解脱。但因此成了妖魔,却未免有些可悲了。 慕思柳独自思索着,本想再去思考其中的深意,却听见房门被敲响,小厮的声音从外传来,语气中满是道不明的情绪: “阿柳,有个丐帮指名要见你……” 丐帮? 慕思柳眉头一皱,正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沦落到连乞丐都能随意指名的地步时,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若对方真的只是个乞丐,小厮又岂会特地前来通报自己? “是谁?” “祝雪麟……” 慕思柳愣了一下:“谁?” “丐帮的少帮主,祝雪麟……” “他见我做什么?”慕思柳知道,自己的语气未免有些急促,但他控制不住。 “说是……要寻一位‘大善人’。” 黑衣男人的身影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慕思柳只觉得有股热气在体内炸开,等他反应过来时,嘴巴已经擅自作了答: “不见!” “好、好的。”小厮被慕思柳的怒火吓了一跳,应了一声便小步跑走了。而慕思柳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最后竟一拳打在床柱上,将那薄纱的帷幕震得左右乱晃。 他知道祝雪麟,他当然知道祝雪麟——他是慕思柳在这世间最恨的人。 如果要证明上天为何不公,那便把慕思柳和祝雪麟拿出来即可。 一样好的模子,一样在乞丐堆里长大,但命运却截然不同。 慕思柳第一次知道这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少年时,他已经当上了楼里的男妓。那时,他听说丐帮帮主岳逍遥收养了一个北国的孤儿,后又将其收为了亲传弟子。 传说,那叫“雪麟”的少年天资聪颖,是难能可贵的习武奇才,性格良善豪爽,待人彬彬有礼,再加上那精雕细琢出来的外貌,与其说是乞丐,倒不如说是江南哪位大家的小公子。 起初,慕思柳对此并不在意,只是觉得江湖上又多了一份谈资,日后可以用来取悦客人。 直到一日,他在闹市的马车里,远远地望见了那个红袍少年。少年郎刚逮住一名窃贼小偷,脸上衣服上全都是灰。但即使如此,只要看见少年脸上胜利的微笑,看见他那青春洋溢的姿态,就一定会为之吸引。 慕思柳就是那个被少年吸引的人。少年璀璨的笑容让他惊艳,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摆脱了珠宝首饰也可以如此耀眼。 借着他人的口舌,他知道那个少年叫祝雪麟,知道他是丐帮帮主的亲传弟子,知道他见义勇为的事迹,知道人们对他赞不绝口,也知道他身为天才的无穷潜力。 起初,慕思柳是羡慕的,祝雪麟过着慕思柳所向往的生活,他带给了慕思柳一些希望。他们起点相似,天资相似,容貌相似,地位相似……他们有这么多的共同之处,也许自己也能活成那个模样。 但是慕思柳越是如此希冀,他便越是清醒地意识到,他和祝雪麟是不同的。祝雪麟是江湖人,江湖有自己的规则说法,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也不被世俗所定义。 在江湖,祝雪麟就是天骄之子,是丐帮的“大少爷”。至于“阿柳”?不论是在何处,连姓名都不配拥有。 如此相似的二人,又为何过着如此不同的生活? 是“命”。 他没有祝雪麟的命,所以他注定是个妓子,而祝雪麟就注定是个盖世英雄。 上天何等的不公。 所以他恨,恨那个成天乐乐呵呵的英雄少年,恨那人被上天眷顾却不自觉。 他恨自己这垃圾一般的“命”…… “命”? “我要帮你改命。” 男人的疯言疯语突然如撞钟般在慕思柳的脑内回荡,让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攥紧了双拳。 是的,他想改命,只是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无依无靠,从来就没想过,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会来帮他。 他真的是神仙? 就在慕思柳如此想的一瞬间,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他往身后看去,就看到单哉凭空出现在了屋内,招呼都不打,扒在窗户上狂吐不止。 “呕……” 浓烈的酒气像是一个巴掌,把慕思柳心里的那一丁点感动给扇飞了。 他到底在期待些什么?这人就是个纯种王八蛋。 慕思柳暗暗叹了口气,随后一脸嫌弃地拿出手帕,又倒了杯茶,上去给人醒酒拍背。 “你要吐去茅坑吐,臭死了!” “你他妈以为我想啊……”单哉浑身上下,除了白衬衫全是绯红,嘴巴里的话语也带着鼻音,干练的背头都散了,显得他无比狼狈,“我踏马都忘了,老子二十七啥都不是酒量都没练起来……我草这到底什么酒啊劲儿那么大——” 单哉还没嘟囔完,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低下头又是一阵干呕,胃里的酸液都被他给吐出来了,泪眼朦胧,看着很是狼狈。 慕思柳无语地瞥了眼楼下那不幸路过的人,心中暗暗骂了句丢人,赶忙把人拉扯回屋里,随手往床上一扔,利落地从柜子里拿了一堆解酒用品,熟练地用在了单哉身上。 “没事去跟乞丐鬼混干什么?还有你不是神仙吗?怎么还会喝醉酒?” 慕思柳一边拿湿毛巾给人擦着脸一边问,下手的力道称得上是凶狠,但好歹是妓子,起码动作看上去是“温柔体贴且赏心悦目”的。 “寻开心呗……”单哉撇撇嘴,坐起身,夺过慕思柳手里的毛巾,自己擦拭起来。 单哉的眼神看着清明,听得进人话,逻辑也很清晰,但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竟尽些骂人的脏话,像个蚊子似的嗡嗡嗡烦人。 慕思柳见单哉不打算被照顾,便抱臂冷眼旁观。 外表年轻的男人在此刻完全就是个中年大叔,他熟练服下醒酒药,随后还下床自己倒水擦身子,怎么都不是需要人照顾的样子。 当单哉开始脱衣服的时候,慕思柳脸色一红,立刻离开了房间,但他刚关上门,一个转身,就看到一个红衣的青年站在那里,正好奇地打量自己。 “你便是阿柳吧?鄙人祝雪麟,是来找单大哥的。” 祝雪麟。 这个名字让慕思柳的心立刻沉到了谷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总之,他扯出了一个标准的笑。 “祝帮主,单大哥今日不便见客,还请回吧。” “不便见客?但是他叫我今日过来……” “他喝醉了酒,已经睡下了。” “唔……”话已至此,祝雪麟自然没有再继续纠缠的理由。他低着头,眼中满是失落,而他这副低落如丧家之犬的模样,让慕思柳凭空生出了一丝火气来。 这火不是冲着祝雪麟去的,而是单哉。 相处了那么些日子,他当然知道单哉话术的厉害。那家伙可以说服楼里最抠门的厨子给他开小灶,还能讨好一众风尘妓女,四处得欢心,这样的人去欺骗一个天真烂漫的乞丐,可不是手到擒来? 要慕思柳说,那家伙就是看上了祝雪麟的姿色,然后连哄带骗地骗了人的感情,最后把人弄到了自己这来…… 绝不能让那个混账东西得逞。 “听我一句劝,别靠近姓单的,会变得不幸。” 慕思柳说罢,客气又强硬地送走了祝雪麟,随后匆匆回房,看到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 房间里还飘着淡淡的酒气,慕思柳方才经历了太多激烈的情感,一时间也被这酒气熏得发红。 他缓缓来到醉鬼的身边,发现那人竟然在睡前把东西都收拾好了,鞋袜都摆得整齐,只留下水壶和杯子放在一边,以备不时之需。 “这人很擅长照顾自己。” 这样的想法闯入了慕思柳的脑袋,把他的火气浇灭,叫他有些发懵。 或许,他也是,一直一个人。 慕思柳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过一旁的被子,悄然盖在了单哉的身上。青年俯身之时,睫毛微颤,看清了那张安静的睡颜。 那其实是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鼻梁高挺,眉角锋利,睡着时还透出一股温柔,叫人难以抗拒地去产生好感。 明明是这样一个人,为何会长出那般恶劣的性子? 慕思柳愣愣地看着安眠的人,半晌,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真的是来救我的神仙……或者妖魔嘛?” “……” 没有回答,这是当然的。 慕思柳垂下眼睑,抿着唇转过了身。 “神仙也好,妖魔也好,他们都救不了你。” 单哉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看向慕思柳的目光隔着一层水汽,看上去格外柔和, “只有你能救你自己。” 这样的话语让慕思柳浑身一震,心中才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竟就这样被熄灭了: “那你呢?你说要给我改命——你是在骗我?” “难不成你还相信过我?”单哉嗤笑一声,在青年的耳中,这就是对他的嘲弄。 慕思柳觉得自己脑中像是有什么绷断了,他双目通红地冲回原地,伸手想要捶向这个人——虽然理性告诉他,这行不通,但重新燃起的怒火已经掌控了他,他要让这个玩弄他的家伙付出代价。 “哈哈。” 怒火中烧的青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落入男人的“陷阱”。 那不是反制,也不是殴打,而是一个切实的、炙热的、温柔的拥抱。 “傻小子。”单哉把下巴抵在慕思柳的肩膀,含笑着耳语,他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慕思柳的脑袋,嗓音低哑,像是睡前的催眠曲,“你不信我,但我又没骗你……” “我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我要改你的命,不还轻轻松松?” “你说说你,那么焦虑干什么?你这么想……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你还是个孩子啊,嗯……还好你还是个孩子……我会陪着你,好嘛……?” 单哉的声音很轻,也很模糊,近乎于自言自语,却被他怀里的青年听的一清二楚。 慕思柳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柔情,细微的话语像是春雨一般洒在他干涸的心田,把他一点点地灌满,化作酸涩的泪水涌了出来。 他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般美好的话语。 不是辱骂,也不含轻蔑,更没有敌意和偏见,里面所包含的,只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温柔与善意。 人若真是,酒后吐真言,那么此人此刻此语,便是再真不过的真话…… 他真的关心自己……他比谁都在乎自己…… 慕思柳不自禁地回抱住单哉,双手紧紧地圈住他的背膀。 不论往日里的嫌恶与成见如何挣扎,他此刻只有一个想法。 就算是欺骗也好,就算是利用也没关系,他想让这个男人陪着他。 他不想再独自一个人了,他也想,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好孩子……乖……别怕……有我……” 单哉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慕思柳的背,他的眼睛已经困得合上了,但嘴上手上还是在下意识地动作,仿佛真的是在哄一个小孩,希望他也能早早入睡。 背上的拍打到底是停下了,慕思柳感受着男人逐渐绵长的呼吸,哭过的双眸泛着动人的红。 他缓慢地将人放回床上,神色复杂地望着单哉的睡颜,许久之后,他再次给人塞好被子,褪下了自己的外袍,安静地躺在了单哉的身边。 也许,他才是应该走出第一步的人。 试着……接纳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