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将军天使目击心脏有点遗传的小毛病,没法根治
“把犯鬼带上!” 一阵铁器与石板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后,牛头马面将一魁梧身躯扔下,随后归列入两侧。地府公堂之上,一众鬼差手持兵器,刀尖红铁朝向受审之人,个个严阵以待。 “受审鬼,任崝嵘!生前是人间本朝开国太祖麾下将军,为了推翻前朝暴君,随本朝天子揭竿起义,参与大小战役足有数十场,一支红缨枪饮血无数,杀人如麻。断送在你手中的冤魂,可谓多如牛毛,数不胜数!”阎罗王高高坐于台上,吹胡瞪眼,怒目斥责,“身为杀人犯,你可知罪?” “呵。”回应阎王的,却是一声冷笑。 跪地之人缓缓抬头,长发凌乱,胡子拉碴,身上虽挂着千斤铁链,腰杆却挺得笔直。任崝嵘直视阎王,毫无怯意,“你就是阎罗王?这儿就是阴曹地府?你这地府公堂若当真惩恶扬善,明察世事,怎会不知那昏君暴虐无道,终日只知酒池肉林,害得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本将助明君登位,忠君爱民,辅佐的是天命所归,红缨枪杀的皆是乱臣贼子,何罪之有?” “你——!”听他句句铿锵,中气十足,阎罗王大为震惊,猛拍高堂,“你滥杀无辜,嗜血成性,已下至地狱,还如此嘴硬?真是罪恶滔天,令人发指!” “噢?你倒是说说,本将杀的人,哪个无辜?”任崝嵘嗤笑反问。 “战场上的敌方兵卒,无一不是别家儿子,别家夫父,你不由分说便致人于死地,难道那些士兵,个个活该死在你的枪下吗?” 任崝嵘眼也不眨,掷地有声:“暴君当政,只为一己私欲,任何投于暴君军中之人,都是在助纣为虐!若本将不斩草除根,一旦他们获胜,便是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贪得无厌,为祸苍生。哪怕他们自己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们维护的也是个伤天害理的主子,个个该杀!” 阎罗王气得浑身颤抖,狠狠喝道:“你这是砌词狡辩!” “沙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本将从军二十载,从来只杀士兵,不曾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百姓。”任崝嵘仍在滔滔不绝,气势越来越强,“今日在此,哪怕你们要把本将打入十八层地狱,让本将永世不得超生,本将也要说一句,本将无罪!” “好你个任崝嵘,那本王便如你所愿!”阎罗王气红了眼,径直拂袖去取木签,“判你在地府受刑,生生世世——” “大王且慢!” 一把平静却有力地声音传来,有如暖风入室,又似日照初雪。 在场众人,除仍跪在堂中的任崝嵘以外,皆是一愣。阎罗王更是立刻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辛念菩萨。不知是何事,居然劳烦菩萨亲自到此了?” “贫僧不过是照例在地府施行宽恕,路过大王此处,旁听了一会儿审判罢了。” “菩萨心善,数百年来,坚持在地府为受刑的亡灵施行善举,平息怨气,宽免刑期,减轻鬼差的负担,地府上下一直心存感激。”阎罗王躬身道,“但这一回,本王得劝菩萨一句,不必在此鬼身上花费心思了。他罪大恶极,还不知悔改,不值得菩萨的宽恕。” 任崝嵘听了,正又要冷哼出声,却闻身后话语:“巧了,贫僧方才去探视了几位亡灵,便是人间前朝饥荒饿死的百姓。他们虽死于天灾,却满腔埋怨,皆因前朝天子昏庸无道,治国无能,致使饿殍遍地,民心尽失。贫僧对那几位亡灵提及,如今人间,有志之士斩木而起,已将昏君推翻,改朝换代,他们竟然无不拍手称快,怨气大减,还连声赞颂起事之人,直夸本朝天子和将军战士是大英雄呢。” 一听这话,任崝嵘眼前一亮,扭头去看那说话的菩萨。 只看一眼,那一双澄澈鹿眸便闯入他心间,似笑非笑,悲喜交加,在毫无恶念的纯真之中,又有着看透生死轮回的平静和沧桑。任崝嵘忽觉早已停跳的心脏在胸腔之中怦然乱动,眼前之人浑身散发着微光,直照入他肺腑之中,将“倾慕”二字刻在了他脑海深处。 而菩萨并未看向他。 “这……”阎罗王面露迟疑,看了任崝嵘一眼,“若是天子本人,能得帝位,必定有天庭安排。可此人只是将军,并非龙脉,更何况,他确实杀了不少人。” “杀人是罪,救人是功。正义之师在战场上杀一士兵,却能救回一百平民。士兵本就视死如归,平民却只渴望安稳度日。”辛念菩萨稍垂下眸,似是在心中默念着什么,语带慈悲,“此般功过相抵,不知大王能否接受?” “……既然菩萨都这么说了,唉,”阎罗王捋了捋长须,摇头晃脑一番,“也不无道理,人间朝代更迭,本就有因果报应之由,这个将军大概也只是顺应天意罢了。” 辛念菩萨听了,露出温和笑容,举掌托珠,宣了佛号,又道:“贫僧替天下苍生谢过大王,”他又稍微侧身,仍是谦逊垂眼着,“也谢过任将军。” 任崝嵘呆呆地看着他,心头澎湃犹如浪潮翻涌,口干舌燥之余却通体温暖,忘了说话,只目送着菩萨越走越远。 阎罗王的高声宣判将他的心智拉回:“亡灵任崝嵘,功过相抵,不必受刑,也无法升天。如今判你再入轮回,随缘投胎,赏孟婆汤,望你来世多善少恶,争取早登极乐。即刻启程吧!” 待任崝嵘回过神来之时,忘川已在眼前。 在饮下那抹去一切的汤液前,他用尽所有力气,试图记住那一双鹿眼。 当辛念菩萨受袭的消息传来时,任崝嵘操起红缨枪,几乎想要立刻往凡间跳,几个小天兵差点拉不住他。但很快,天庭就把下凡缉拿鬼王的任务给了任崝嵘,事实上,除了百战百胜的战神真君以外,上面也确实交不出什么人来了。 自位列仙班以来,需要任崝嵘出马的次数屈指可数,无一不是大获全胜,战功赫赫令神仙都羡慕。但天庭轻易也不派他干活,因为任崝嵘虽然能打,为人却多少有点古板,懒得去懂人情世故不说,对待他人也是仅有面上的礼节,实际上毫不关心。毕竟是个将军,只知行兵打仗,军令如山,不懂迂回婉转,儿女情长。 但辛念菩萨不是什么别人,是任崝嵘的大恩人,也是唯一让任崝嵘感到过寂寞的人。 眼下,长袍变成了休闲装,佛珠变成了大耳机,少了疏离,多了神采奕奕,辛念菩萨就在任崝嵘面前,微笑起来的模样,与他在数百年间不断重温的回忆并无太大差别。 这大概就是真正的缘分,为了这一世,任崝嵘当真愿意再打一世的仗。 “任先生!”在宠物店里的安齐瞥过窗外,正见到任崝嵘站在外面,身影在两只猫咪之间,专注地看着他。 任崝嵘朝他点了点头,感觉自己下来凡间不过几天,已经将先前一百年的微笑给笑完了。 在店里的安齐又蹲下身子,摸了摸毛茸茸的小狗脑袋,然后才走出门外,“任先生也下班了?” 两人并肩往家走着,任崝嵘走在靠路边的一侧,宽厚身躯一直小心翼翼地挡着外面,“对。安先生家有养宠物?” “不是,是我同事家养的,但我自己也挺喜欢小动物的,同事家的小狗也很喜欢我,所以今天让我带它去宠物店洗澡,一会儿同事自己去接它。”安齐的余光观察着任崝嵘的侧脸,“你和凳子他们一样,喊我安齐就可以了,不用这么见外。” “安齐……”任崝嵘轻声念着他的名字,眸中浮现起了温柔,“很适合你,安琪儿,天使。” “小时候没少被同学开玩笑,觉得这个名字像女孩子呢。”安齐的话听起来倒不像特别介意,“任先生倒是人如其名,铿锵有力。” “……都是爹娘起的,取个好彩头罢了。”任崝嵘听了似乎有些羞赧,目光不自然地看向远处。 “任先生的父母住在哪儿?”安齐随口问着。 任崝嵘如实回答:“二老不在很久了,我现在自己一个人过。” “抱歉,我不知道……”安齐连忙道歉,见任崝嵘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又小声补充,“其实我也是,我爸妈去世也早,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了。” 任崝嵘似乎想起了什么,放慢了脚步,轻声问:“听邓老板他们说,你的身体不太好?” 安齐耸了耸肩,“心脏有点遗传的小毛病,没法根治,唯一的办法就是发病的时候及时吃药,能保住一条小命就好。” 任崝嵘站定不动,视线从他的面容上缓缓下移,凝视着他背包肩带、轻薄T恤之下胸膛。 在那一点肉体凡胎之下,一颗跳动不停的赢弱人心之中,充斥着不属于这个纯真灵魂的千年记忆与怨念。任崝嵘仿佛能看出来,那些如毒药一般的怨气,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眼前之人的生命力,却始终无法磨灭他的善良与纯粹。 安齐被他看得有些尴尬起来,一边转过身去,一边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现在努力调整日常作息,生活规律下来之后,已经好转不少了。以前在国外上学,给那些流行歌手当现场调音,跟着他们的巡演满世界到处跑,那会儿发病了好几次,被医生要求必须换工作,这才回来这边发展了。” “嗯,邓老板和海先生都是很热心肠的人,平常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们应该都指望得上。”任崝嵘重新跟了上去。 “他们是挺好的,我在这边住得很舒服,能遇上这么好的朋友,也是很幸运。”安齐稍微回眼,看了他一眼,“热心肠的人,也包括你吧?我能指望你吗?” 被他突然带着笑意扫了一眼,任崝嵘猛然心头鹿撞,支支吾吾起来,“我——当然!所有的事情,都能指望我!” 安齐一边笑着,一边推开了大厦的门,“那我能免费搭你的车吗?” “搭我的车?”任崝嵘不解地反问。 “你不是网约车司机吗?”安齐也奇怪起来。 “……噢,对,对的。”任崝嵘这才想起来,前两天邓子追和海一健临时胡说八道的内容,顿时大为窘迫,面露不知所措,“这个,我车还没买……” “我开玩笑的!”见他一脸为难,安齐连忙走近两步,在电梯里握住了他的手臂,认真地说着,“我就随口一说,任先生别当真呀!真是不好意思了。” “没事,本来也该买了。”任崝嵘享受着他的忽然凑近,正要也伸手回握住他,电梯门开了。 “你俩回来得正好!披萨到了!”海一健正站在电梯外,一见到他们就勾住安齐的肩膀,拉着他们往家走,“饿死我了,今天叫了个新口味,第二个半价!” 安齐笑着随他进屋,还聊着刚才的小狗有多可爱。任崝嵘缓缓跟在他们身后,回味着胳膊上残余的那一点点触觉。 这样子胡闹而平静的生活,可以一直过下去吗?任崝嵘脑中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随后迅速地被他压制了下去。 不行,平静只是表象,这种凡人的琐碎生活,并非那端坐莲座之上的圣人的最终归宿。任崝嵘捏紧了拳头,让刺入掌心之中的轻微痛楚唤醒自己的本性。 在他们走出电梯后,电梯向上走了两层,一身宽松长袖长裤的林太太,顶着一双哭后的红眼睛走入了电梯。她身上的伤痕仍在阵阵疼痛,恐惧和怨恨比伤痛更让她浑身颤抖。 电梯向下走了一层,李升明走入了电梯。他住在邓子追家正楼上,是个独居的程序员。 电梯中的两人打了个照面,都只是简单点头,并未交谈。下楼之后,两人各自离开,干燥的地面上并未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有人走过,又或许只是走过的人太多了,重重叠叠的脚步彼此交错,难辨方向,毫无目的。 但只要相交过,哪怕只是一个点头,一个眼神接触,只要有过,就无法泯灭目击的存在。 任何一个印象,任何一点孽缘,在命运的记录之中,都必将带来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