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者，无所有也

    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样。

    这一点，白楼羽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

    小学的同学经常说他像是一个女生，长着女生的眼睛，女生的脸，还笑闹着戳他的腰，白楼羽都说了自己怕痒说不舒服，可他们说只有女生才怕这些。其实那些同学有些是没有恶意的，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玩，说白楼羽像女生也可能就是真的单纯地认为确实像而已。

    但对于白楼羽来说他接受到的信息是：自己是“特别”的，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上了初中以后，随着青春期的到来，学生们的性别意识比小学的时候强烈多了。同时，由于信息化的发展，接触信息的渠道变多，门槛变低，于是，并不怎么上网的白楼羽也接触到了一个新词——娘。

    其实这些都没什么，更糟糕的是，白楼羽做了梦，梦中出现了面目模糊的男人，摸了他的身体，做了奇怪的他不知道是什么的事情，然后自己也有奇怪的感觉。从生物和学校开展的没什么人认真听的讲座中，白楼羽得知了那是遗精，是春梦。

    可是，不一样。

    不是女人，是男人，是只有女孩子们才有可能会梦见的男人。

    白楼羽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目光更多地投向男性而非女性，即使有意地避免，可是到头来还是没办法控制。

    好奇怪，明明是男人。

    明明我……

    ——你好像女生哦。

    ——娘得要死……

    我……我明明是男人……

    白楼羽发现，自己不仅长得像是女人，而且就连喜好也像是女人——他喜欢男人。当班上的男生开玩笑说谁谁谁看上哪个哪个女生的时候，白楼羽忍不住问出了口——不能是男生吗？

    再然后，他身上又多了几个词汇。

    基佬，玻璃，同性恋。

    白楼羽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在上电脑课的时候坐在最后面最角落，满手都是汗地悄悄查了。

    于是白楼羽也知道了，自己的确就是个基佬、玻璃、男同性恋。

    然后，自然而然地，被一般人疏远了。

    白楼羽觉得那很自然，所以没有说什么。

    初二以后因为父母的工作的原因，白楼羽转学了。白楼羽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的不同，成功交上了朋友，虽然依旧有娘这样的说法，但白楼羽知道比起基佬玻璃同性恋之类的词，这个要好得多。

    也是在那个初中，白楼羽第一次遇到了霍霆云。

    刚开始只是被外貌所吸引，但是逐渐地，霍霆云的形象越来越清晰。霍霆云认真地在书上做笔记的样子，霍霆云打球时随意扯起衣服擦汗的样子，霍霆云替同学搬东西的样子，霍霆云看到有女生被欺负主动上去帮忙的样子……反应过来的时候，总是会发现自己又在看着霍霆云。

    接着，霍霆云走进了他的梦里。

    他开始看到别的地方，也忍不住去看到别的地方。霍霆云的胸肌，运动时汗湿的后背；霍霆云有力的手臂，骨节分明的手；霍霆云总是皱起来的眉心，霍霆云……

    霍霆云的……

    白楼羽知道，自己大概对霍霆云有好感。

    然而霍霆云很明显是一个正常人，所以他仅仅只是悄悄地注视着，甚至有意躲藏起来，不让霍霆云发现。

    因为那些人说基佬玻璃同性恋的时候，那种眼神，都是一种看着什么很脏很恶心的东西的眼神。

    他很害怕被霍霆云用那样的眼神看。

    转折点发生在初三上学期开始的时候。白楼羽是一个内向的人，唯一一个真的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是初三的一位学长，还是因为都是学生会的成员所以才认识。那个学长有女朋友，白楼羽其实觉得现在谈恋爱太早了，因为双方都没有形成稳定的价值观，都有可能会发生无法控制无法明确的变化——这是他意识到自己对霍霆云有好感后同样在电脑课上查关于早恋的事情时知道的——但是因为说不准他们这对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白楼羽也只是提醒了一下学长，让他注意一点。

    学生的女朋友不知道为什么不太喜欢白楼羽，白楼羽觉得应该是学长的女朋友看不惯他的样子，因为长得太娘。事实上白楼羽自己也不喜欢自己的样子，所以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在学长和她女朋友共同相处的时候尽量避嫌，有什么学生会的事情都在学长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才说，也没有提醒学长的女朋友。毕竟这其实已经属于管太宽了，还是因为那个学长一直很照顾被一些学生会里的人看不惯的自己，白楼羽才会提醒——顺带一提因为不过白楼羽成绩很好，又没有做过什么错事，所以那时白楼羽还是正常地呆在学生会里的。

    一次初三上学期，两个人在会议室里独处。

    那个学长的眼神变得很奇怪。

    白楼羽很清楚那个眼神，因为他在坐公交车的时候，放学回家第一次经过一些没什么人的巷子的时候，如果有一个男人出现那个眼神，那么拥有这个眼神的男人就会扑上来。

    白楼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学长明明有女朋友了！

    然而接下来，事实上，白楼羽真的眉头看错。

    那个学长真的扑了上来。

    接着门开了。

    再然后，这件事传了出来。

    学长说是白楼羽勾引他，说白楼羽还挑拨离间他和自己的女朋友，说白楼羽在他面前搔首弄姿。

    白楼羽觉得不对，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学长的女朋友恨恨地看着他，白楼羽这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自己。也不能怪她，没人会喜欢勾引自己的男朋友的人，更何况那还是个男人，多耻辱啊。乱七八糟的传闻又出现了，学生会的职务也丢掉了，但是这次白楼羽已经不想管了。

    小心翼翼地隐瞒很累，曝光之后被指责很累，拥有了再失去更累。

    算了，算了。

    就这样吧。

    或许，一开始就不应该试图去融入。

    因为他是“特别”的。

    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

    只是，那个人……

    霍霆云一定也听说了。

    他一定也知道了吧。

    他都知道了吧。

    可白楼羽却忍不住想，霍霆云不是那种靠传闻判断一个人的人，如果是他，或许……

    初三那年的暑假，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被性骚扰的经历，镜子中那张让人厌恶的脸，已经有伴侣却对他出手的人……还有梦中的经历，对霍霆云难以启齿的渴望。

    于是白楼羽明白了，他们没有错怪自己。

    这张脸，这个身体……擅长勾引男人。

    或许就是因为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露出了让人误会的神情，所以……他们说是他在勾引，白楼羽不觉得自己勾引过人，可是一个人这么说或许是开脱，两个人呢？三个人呢？难道不是自己在勾引而不自知吗？

    就像是她说的那样……天然的婊子。

    每次照镜子，白楼羽都会觉得他们说的没有错。

    可白楼羽还是渴望着霍霆云。

    手指逐渐涉足到了本不该用于取得快感的地方，脑袋被快感弄得一片空白，在意识介于朦胧和清晰的那个状态下，白楼羽想象着那个人的喘息，那个人的手，那个人的……

    但快感只是暂时的。

    白楼羽冲向厕所，把今天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就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嘴里又苦又涩，还带了点铁腥味。恍惚间，身上好像也沾了呕吐物的酸臭味道——太肮脏了。解放了之后剩下的只有空荡荡的胸口和从喉咙涌上来的反胃感，他像一个真正的、彻彻底底的荡妇，靠着后面扭着身子释放出来。他居然是如此地渴望被霍霆云干后面，以至于无法满足地自己玩弄起自己，还沉浸在那种感觉里。

    好恶心。

    这样的自己，好恶心。

    白楼羽再也没有底气去反驳别人的话了。

    上了高中以后，由于有初中同班同学也到了一个大学里，各种乱七八糟的传闻也一并全部携带了过去。当有人问白楼羽到底是不是同性恋的时候，白楼羽有过一瞬间的挣扎，可是下一秒他想起了学长和那个男人，想起了学长的女朋友和那个女人，想起了性骚扰，想起了霍霆云，想起自己做的恶心的事情……

    于是他点头了。

    反正都是要被讨厌的，不如一开始就讨厌好了。

    白楼羽还是忍不住会去看霍霆云，可是他更加不敢接近霍霆云了。他难以想象要是霍霆云知道了自己被一个男同性恋意淫，被幻想着去插一个男人，霍霆云会感到多恶心，又会对做这种恶心的事情的他多厌恶、多愤怒、多反感。

    那实在是很可怕。

    虽然厌恶的表情本来就很可怕，可是霍霆云的厌恶的表情更可怕。

    白楼羽怕自己没办法承受。

    而且自己还住到那间房子里。那么脏的一间房子，连空气都脏，可是他还是住进去了，一边住一边很虚伪地觉得难受。呼吸着那里的空气的白楼羽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脏透了，霍霆云那么耀眼，和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真的好想好想接近啊。

    初中的好感不仅没有降，反而还升高了，甚至掺杂了很多以前没有的东西。

    总是看着后背和侧脸，总是远远地望着，好累。

    以前可以忍得了，可是现在，不行了。

    因为住在这个屋子里好累，打工好累，被骚扰好累，被骂好累，真的好累好累啊。

    好想撒娇，就算像是个女人也无所谓。

    想要正常地感受人体的温度，想要被疼爱。

    想要被霍霆云爱。

    但即使是意淫，白楼羽也意淫不出那样的霍霆云来。

    那一天白楼羽被骚扰的时候，霍霆云救下了他。

    白楼羽看到霍霆云的眼中没有恶意，甚至似乎还带着善意——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眼神了。

    白楼羽心中前所未有地燃起了希望：霍霆云会救他。

    这也就是意味着，在霍霆云的眼中的他，或许没有那么糟糕。

    你不讨厌我……对吗？

    至少，不是特别讨厌……

    被救下了之后要说什么，谢谢吗？直接说谢谢会不会太苍白太无力了？听起来一点诚意也没有……解释前因后果？霍霆云应该没有兴趣听吧，而且也没什么前因后果，就是老样子突然有人缠上来而已。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大家会说什么？说起来……打工的时候有个女孩子公放电视剧，里面的女性被男性从猥亵手下救下来说的好像是什么来着……

    “以身相许？”

    啊。

    白楼羽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出来了。

    糟……糟糕，这种电视剧里的情节，说出这种现在基本不会用的话，会被当成脑子有点问题的人吧？赶紧说些什么补救……要说什么？我开玩笑的？

    “我没有兴趣。”

    霍霆云居然认真回答了。

    但白楼羽看到了霍霆云的眼神。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霍霆云根本不认识他。

    ……对。

    是的，这才对。

    这才是……正常的。

    因为他根本没有见过霍霆云。

    因为他在霍霆云心中连路人都算不上。

    霍霆云被那么多人喜欢，不缺他这一个。而且霍霆云的确不是会根据传闻轻易判断一个人的人，但那不仅仅只是传闻，他虽然和传闻不一样，可也不是完全不一样。

    即使是现在，也是一样的。

    大学毕业以后他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霍霆云了，因为他打算做的事情和这个专业完全没有关系。

    霍霆云不会记得他。

    白楼羽突然觉得很不甘心。

    或许是按耐太久了，或许是到了极限。

    “没兴趣也说不定有‘性’趣吧？”

    他们都说我看起来很淫荡，说我是个婊子，即使是异性恋可以对我硬起来。

    所以，你也可以吧？

    “口交内射都没问题，我会让你觉得很舒服……”

    只有这个身体，我可以保证没问题。

    你会喜欢吗？就算只是这个身体……

    霍霆云转身离开了。

    啊，果然。

    霍霆云是不喜欢的。

    说到底只考虑身体的话，霍霆云也一定能够轻松找到身材最好最柔软的女性，根本犯不着这么悲惨地找他这么一个肮脏的身体。

    说出那种话简直比神经病还要糟糕，可是什么嘛，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啊。

    原来说出自己那些恶心的想法也不难嘛，只要像这样说出来，只要霍霆云不当真，那样他拒绝的就不是我的想法，而是这样轻浮的行为本身，然后也的确说出口了，的确让他听到了。

    真是有够自欺欺人的。

    可是这样就可以接近霍霆云了。

    一个见了男人就发情的家伙，霍霆云身材这么好，长相这么帅，肯定不会放过吧？这样的人完全可以不需要找任何理由正大光明地缠着霍霆云。

    这样，你就会记住我吗？

    那么讨厌的家伙，会记住吧。

    白楼羽看过视频，也偷偷去过gay吧，自然知道该怎么表现。可说出来的那一刻，除了看到了预料之中的眼神的痛苦，除了对这样的自己的厌恶，还有一丝让他反胃的释放感。

    那些话之中，的的确确包含了他的真意。

    我其实就是那样的家伙。

    是的，那就是我的想法……我喜欢你的胸肌，喜欢你流汗时的样子，那简直是要命地性感。我想要看你的东西，甚至想要尝一尝味道。

    我想要你的东西插进来，想要你把我做到什么都忘记，只能感受到你和你带给我的感觉……很恶心对吗？都是下三滥的意淫。

    很恶心……对吧。

    这就是我的想法呀，霆云。

    虽然缠着霍霆云，可是白楼羽再清楚不过，这不会长久。因为霍霆云是一个正常人，霍霆云的忍耐有限度。果然霍霆云逐渐越来越烦躁，在白楼羽犹豫挣扎着要放弃前就爆发了。

    他直接说出了四个字，“你很恶心”。

    这话的确很实在，也和白楼羽想的一样。

    但是胸口却像是死了一回一样痛。

    啊，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还以为只要他记住了自己了，即使是以讨厌的方式记住也无所谓。可是不是的，根本就不是无所谓。

    每次看到霍霆云避开自己，看到霍霆云无视自己，他就忍不住说出更夸张的话——快回头来看我——然后又看到了霍霆云厌恶的表情。

    可下一次看到，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

    并不是无所谓的。

    白楼羽甚至想要是自己是被人辱骂会觉得舒爽的心理变态就好了，那样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果然是不行的。

    而且，霍霆云也被恶心得够久了。

    第一次放开以后，白楼羽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见到霍霆云之后便无法控制地去接近，因为在角落默默看着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很难说得出哪个更难受，但不管怎么样，该远离了。

    已经够了。

    还好没有泄露什么出来，不然恐怕得到的不仅仅只是一句“你很恶心”那么简单就算了。

    毕业后白楼羽忍住尽量不去了解有关霍霆云的事情，因为第一次了解后他得知霍霆云交了女朋友。

    可是白楼羽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又遇到了霍霆云。负责Cloud的女责编请了产假，代替的那个责编又临时有事，于是白楼羽临时顶替，甚至没来得及看资料，打算到时候直接面对面知道基本信息——可那个人竟会是霍霆云。

    再见到面白楼羽紧张得不知道该如何表现才好，只好夸赞霍霆云。一般人不会讨厌夸赞的吧？

    “你比大学时看起来更成熟了。”

    然而霍霆云很明显感到不快。

    白楼羽这才重新找回了实感。

    对了，在他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现在都想起来了。

    白楼羽也觉得自己真的是糟糕到极点了，他没有解释，让霍霆云继续误会下去，然后心里想着自己之后和原来的责编商量换成自己。事实上最后也成功了，夺走属于别人的东西，果然是自己的专长。白楼羽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是霍霆云太狡猾了，他比以前更成熟更性感了，白楼羽看着霍霆云画画时认真的眉眼，怎么都觉得看不够。

    又一次的重蹈覆辙。

    于是白楼羽也明白了。

    没有什么好纠结的，像是以前一样就好了。

    因为他依旧无法完全放弃，又无法鼓起勇气。

    哈……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多糟糕啊，多懦弱啊，多麻烦啊。

    这次会持续多久呢？白楼羽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这次也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