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2-17 德阳风月-闲云随舒卷，安识身有无

    男孩挣扎着爬起来，蜷起一双腿缩进了床角，满脸戒备地看着他。

    顾归珏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无奈地笑了笑：“你身上有伤，你昏过去后我上了些药，现在我想看看好点了没有。”

    男孩还是抱着腿不肯从角落里出来，他满脸脏污，头发也乱糟糟的，但唯独那双眼睛如同小鹿般，瞳仁黝黑明亮，湿漉漉的，可爱极了。

    顾归珏瞧他放不下戒心，也不再勉强，他往后退了两步，温声道：“你也许饿了，外间的桌子上有我刚蒸好的蛋羹，还有馒头跟小菜，你要是身上不疼了，就出来吃一些吧。”

    顾归珏拿起布包挎到身上，准备出门：“我要去鹭石巷的学堂上课，你吃完要是想找我就去那里。”

    顾归珏看了眼床铺，男孩还是没出来，他叹了口气便出门了。

    待到家里没人安静下来了，男孩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个脑袋，左右张望，似乎在确定周围的安全，见家里真的只剩他了，他才放心从床上跳下来。

    脚一落地，他就崴了一下。受伤的脚踝虽然被敷了层药，包裹了起来，但依然很疼，被他这样一拐，硬生生疼出一身冷汗。

    男孩打量着房间的布局，所有的家具摆件、陈设，都是他从未见过也不敢想象的富户人家才会用到的东西，房间里摆放着四五只花瓶，插着不同种类的鲜花。那些花朵颜色淡雅，开得正好，他刚才醒来时闻到的兰香便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男孩想起刚才那少年的模样，白净又俊朗，说起话来温润好听，与他简直是天差地别。他咬了咬唇，小步跑到了外间。

    果然，外间的梨花木桌上摆了几碟子菜跟馒头，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

    男孩的肚子叫了几声，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碗蛋羹，一眨不眨，但身体却没行动。

    本能的戒备与疑心让他无法对人轻易产生信任，他不相信这世上有毫无由来的好意，那人……一定有所图谋。

    他猜不出是什么，但绝对不能轻易相信。

    他望着那金黄嫩涩的蛋羹，舔了舔干裂的唇。

    心中一番天人交战后，他还是拿了两个馒头跑了。至于那人说的什么“石巷”，他才不会去找。

    男孩头也不回地跑回蜗居，潮湿、阴暗的干草垛让他平复了异样的心情，在他往回跑的这段时间里，总会禁不住去回想那少年的面容神态，他的微笑、他的嗓音，一切世间的美好似乎都集中在那人身上。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呢？

    男孩吃完东西后疲累不堪地睡着了，只不过在梦里，他又一次遇见了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

    冬季来临，小镇的居民也不怎么出门了，京城的冬天总是冷得可怕，尤其是今年冬天，来得早也冷得快，不到十一月便刮起了风雪，谁若是在这个天气出门，怕是要冻毙在雪地里了。

    但男孩依然要出门，他没有储存足够的食物过冬，那柴房也不能遮蔽风雪，昨天晚上，积雪压塌了房顶，房顶缺了一大块，寒风猛烈灌进来，直接将他冻醒了。

    男孩在外面转了几圈，也没有找到什么残羹剩饭，毕竟这时节，出来吃饭的人屈指可数，小饭馆几乎没有开门的。

    他沮丧地在街上流浪，他忍不住想，或许这个冬天，会成为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辗转间，他竟然又走到了那少年的家门口。

    他隔着纸窗看到里面烛火翕动，心中第一次产生了渴望，倘若这烛火与温暖，也有一分是他的该有多好？

    他在门外站了许久，久到双腿都已冻僵，没了知觉，待他想要挪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动不了身。

    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来个人影，手里端着盆水。

    屋内的热气迎面扑了过来，男孩登时一瞬间都不想再挪动脚步了。就算是被骗也好，他想进去取取暖。

    顾归珏正要推开门倒水，却没想到在门口捡到个快要冻僵的小人。

    这次，男孩跟着顾归珏进了门。

    顾归珏烧了桶热水，又翻出些自己以前的衣裳，准备给他换洗。

    男孩被剥了个精光，褴褛的布条被扔到了一边，他有些不自然捂住了屁股，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这么袒露过身体。

    顾归珏看到他赤裸的双脚被霜雪冻得通红，还不敢直接把他泡到热水里去洗，只能用抹布浸了热水，一点点给他擦拭。

    男孩也许是冻僵了，也许是在外面摔打惯了，皮肤被搓红了也没喊疼。

    顾归珏给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才将他浑身洗干净，露出了本来的容貌。

    顾归珏抱起他放进热水桶，给他认真地擦拭着脸蛋。顾归珏剥开凌乱的发丝，将脏兮兮的小脸蛋一点点擦干净，从眉角、眼窝、鼻尖再到嘴唇，他用着最轻柔的力度擦拭，终于将所有的脏污都清理干净。

    那是一张漂亮乖巧的脸蛋，双目朗如星辰，唇翘若珠玉，难辨雌雄，十分惹人怜爱。只是经过常年风霜雨雪的晾晒，他肤色蜡黄，人也干瘦，嘴唇上尽是破口。

    顾归珏看着不忍，有一丝心疼，将人洗完后抱了出来，放在自己腿上，用棉布包裹起来，给他擦干水分。

    他拿起衣服一件件给男孩穿，看到男孩蹩脚局促的模样时，不免失笑道：“有什么害羞的，方才都给你洗完了，什么都看见了。”

    男孩子鼓起脸蛋，有些气恼地放下遮掩的手。

    顾归珏忙前忙后地给他穿衣服，男孩也悄悄地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少年，才不过几个月，顾归珏已经长高了不少。

    而他自己，仍然干干瘦瘦的，像只弱鸡。

    男孩对自己的瘦小突然不满起来，巴掌大的脸蛋，拧成一团，皱起了两条好看的眉。

    顾归珏笑着捏他的鼻子：“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男孩赌气地没说话。

    “你自从见到我，一句话都不说。”顾归珏蹲下身，与他平视，“是不会说话麽？”

    男孩翻了他一眼，生气地转过头：“你才不会。”

    顾归珏低笑道：“原来会讲话啊。”他捏了捏男孩的脸蛋，“那我救你回来，怎么这个态度，连声谢谢都不说？”

    片刻后男孩才嘟囔道：“……谢谢。”

    顾归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想吃什么？”顾归珏刚用过饭，但看男孩的样子，应该很久没吃饭了。

    男孩的眼神闪了闪，一双深邃的瞳仁期待地看着他：“鸡蛋羹。”

    －

    男孩就这样在顾归珏家里住了下来，冬天学堂的课少，顾归珏时常待在家温习功课，也就余下不少时间来陪伴新来的小人。

    男孩在顾归珏家住了一段日子，气色明显好转，脸蛋也逐渐圆润起来，顾归珏瞧着可爱，心爱的紧，愈发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他不止一次问过男孩的名字，但男孩总是闭口不言。后来问得多了，男孩才不情不愿地说，他叫小舒。

    “哪个舒字？”顾归珏问道。

    男孩摇头，在他刚有记忆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唤他的，但母亲离开得早，他也不曾识字，根本不知道是哪个字。

    顾归珏心疼地揉着他细软的发：“那我就叫你小舒吧，至于哪个字……”他顿了顿，“‘闲云随舒卷，安识身有无’，你就用这个‘舒’字吧。”

    小舒不解地看着他。

    顾归珏耐心解释道：“这是李谪仙的诗句，我取这个字，就是愿你今生无忧无虑，不再经受苦难，能活得畅意自在。”

    小舒瞪大双眼点了点头：“我记住了，大哥哥。”

    顾归珏笑意盈盈道：“要叫归珏哥哥。”

    小舒“嗯”了一声，甜甜地笑道：“归珏哥哥。”

    －

    转眼几年过去，小舒也长大了不少，十来岁的少年个头窜得很快，要看就要追上顾归珏。

    顾归珏给他新换了几身衣裳，买的是京城时兴的浣花锦制成的新衣，少年白玉面朱砂唇，一身锦服衬得他身段挺拔高挑。

    但小舒这两年也没怎么让顾归珏省心，起初那一年，顾归珏说什么就是什么，听话的不得了。随着时间长了，少年叛逆娇横，天天在外面打架，总是弄得一身泥土回来。

    顾归珏说过他两次，但他全当耳旁风，每次出去还是找那群小崽子打架。顾归珏劝不住，便随他去了。

    小舒年幼时受过的欺辱，被他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全部讨了回来。

    以前他被群殴还不了手，是因为常年受冻挨饿，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干瘦又弱小。但现在被顾归珏好吃好喝地“娇养”了几年，他长出了一身强健的肌肉与骨骼，一拳下去，小崽子们只能嚎哭着喊“娘”了。

    小舒是天生的武学奇才，他不识字，顾归珏偶尔会从摊贩手里带几本绘本回来给他看，那里面都是些江湖传言里的奇招异术，并无正统，但也足够他钻营了。

    顾归珏给他削了把桃木剑，他就用这把剑练成了许多招式。

    小舒不知从哪捡来根折断的柳枝叼在嘴里，蹲在树上，流里流气地对顾归珏说：“归珏哥哥，你看我厉害吗？等我成为一代大侠，就能保护你了。”

    顾归珏正坐在院子里读书，闻言笑道：“没规矩。”

    小舒翻身一跃，跳了下来，他吐出柳枝：“怎么，你不相信？”

    “我无需你庇护。”顾归珏放下书本，“我只希望你能平安顺遂。”

    小舒撇了撇嘴：“嘁。”

    顾归珏皱眉道：“不要这么无礼。”

    小舒嬉笑道：“在你面前，我无礼一下怎么了？”

    顾归珏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