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
“大师辛苦。” 周灵玉坐在屏风内细声细气道，“今次从冈仁波齐远道而来，又为吾诵经七日，实在是受之有愧。” 寂空大师念了句佛号，穿着一身袈裟站在屏风前，身后跟着五个着五色僧伽梨的僧侣，“冈仁波齐普渡众生，愿贵人安康。” 一旁的言嬷嬷嘴角抽了两下。晌午玉姑娘说要亲自谢一谢冈仁波齐来的几位大师，便紧赶慢赶着设了宴，没成想整场宴席上几位高僧只吃了几个橘子，下来后无论姑娘说什么都回答同样的话，实在是无法沟通。 周灵玉面色不变，“寂空大师所言，灵玉谨记。时候不早，诸位大师也可早些歇息。明日便要启辰，有劳大师了。” 寂空大师又念了句佛号，带着身后几位僧侣退了出去。 言嬷嬷见着人出去，本想说些什么，却瞥到周灵玉的神色，将话都咽了回去。 “明日天不亮便要启程，早些歇下吧。”周灵玉抓着自己的帕子说道。 言嬷嬷便也不再作声，吩咐宝青收拾好姑娘的行囊。坎字门大小姐出嫁，家主嫁妆早就已经备好，盛放嫁妆的马车一字排开，几乎可以绕长街字府三圈，足可见家主的厚爱。 大小姐出嫁自是要从坎字门走的，从七日前开始，坎字府便系满了红绸，张灯结彩，来贺礼的王上更是络绎不绝，那些个地位低的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递了拜帖敬上贺礼罢了。 为着周灵玉大婚，周文这几日也劳心劳力，已经每日天不亮就起了，三更天才歇息。阿梅自然也是跟在身边，自两日前书房谈话后，他们倒没什么私下里能够说话的时候。 明日周灵玉便要启程由坤字门来的高僧们一路诵经护送而去，三公子王金将等候在冈仁波齐山脚，迎接新娘。 事情都安排妥当，周文才感受到一阵疲惫，他扶额靠在软垫上，阿梅上前将炕桌上的浓茶换成梅花茶，“主子，喝点茶解解乏，早些歇息吧，明早还要送玉姑娘出京。” 周文没有说话，知揉了揉太阳穴。热气卷着淡淡的梅香扩散，闻着让人紧绷的神经都松了不少。 和阿梅共处一室，周文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这份不自在让他警觉，什么时候他竟会在意起一个奴隶的存在？这样一想，他便愈发烦躁，伸手狠狠一挥，那杯飘着梅香的清茶摔至地面，碎成两半，茶水顺着地缝流到了阿梅脚边。 阿梅被那一声清脆的响声吓了一跳，急忙跪在周文脚边，“主子息怒。” 周文抿着唇不说话。 阿梅不用看周文的脸色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心下轻叹，膝行至炕前，将手搁在周文的手边，道，“主子，您这些日子也太累了，今次好容易能休息一番，您也要注意身子。阿梅若是惹您生了气，您攒着下次再罚吧。” 周文双指捏起阿梅的下巴，一双黑眸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看。阿梅坦然回望，眼神清澈。 “玉姑娘从小就养在坎字府，自然是从府中出嫁。为着坐实嫡出大小姐的名号，老家亲族一律不得观礼。您这些日子一面张罗着玉姑娘的婚事，一面又要兼顾着震字府的事。大将军不理解，主子您说些气坏也是有的，只是别气坏了身子。”阿梅认真地说。 周文这才松开钳住他下巴的手，向后重又靠在了软枕上。 阿梅见周文满脸倦色，道，“主子，阿梅为您松松肩，您好睡。” 周文淡淡的唔了一声。阿梅脱鞋上炕跪在周文身后，撤掉他靠着的软枕，放软了身子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双手灵巧地捏上周文双肩。 “阿梅。”周文突然开口，语中带了几分平静。 阿梅心中一抖，一边捏着肩一边应了，“主子。” “那个阿之，到底是不是叔父的弟子。”周文猝然睁眼，直勾勾看着阿梅的眼睛问。 阿梅的眼中闪过一抹慌乱，被周文捕捉在眼底，他手下动作顿了顿，轻声道，“阿梅不知。只知他是弟弟。” “呵，弟弟。”周文冷笑，“叔父总说天下大同，于是什么都不顾，带着叔母去了苍林关。灵玉有样学样，也要走了。这坎字府倒是愈发冷清。你说，你那个弟弟，又被叔父教成了什么样?” “主子，阿之可能并不是……”阿梅话音未落，就对上了周文寒冰似的眸子，当下什么都知道了，只咽了口唾沫，讷讷，“主子，求您放过阿之。我会一直在您身边，您对我怎样都好，放过阿之，求您了……” 阿梅越是低三下四周文心里便越是恼怒，他扭了扭脖子，觉得肩膀处轻松了不少，坐起身捏住阿梅的脸，“若我要杀了他，你待如何？你要杀了我吗?” “主子……”阿梅眼中漫上点点晶光，周文手劲大，他说话都有些困难，只看着周文道，“阿梅不过一个贱奴，如何敢欺主？” 周文手猛地捏紧，阿梅下巴发出咯咯的声响，让他痛呼出声。见着阿梅痛苦的神情，周文这才松手，“有了你那便宜弟弟，我这个主子不过空有虚名罢了。” “主子……咳咳……”阿梅脸痛极了，他软软地趴在周文肩上，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数年前您曾养过一只雀鸟，冠以姓名，悉心照料，您说这些柔弱的生物，一旦付出了精力和感情，最是难舍。” “席子端的奴隶，轮得到你来说他柔弱？周季悯的弟子，再不济，也轮不到你一个贱奴来照顾。”周文一把将阿梅推开，不屑地说道。 阿梅脸色一白，终是忍不住，“阿梅是贱奴，算不得人，才让您一碰就觉得脏，却还有一丝怜悯之心！” 周文大怒，一巴掌将阿梅从炕上扇至地面，“你放肆！” 阿梅顺着凌厉的掌风从榻上滚落，一张美艳的脸高高肿起，这一摔摔到了腿，他呻吟一声，小腿怕是已经青了。 阿梅捂着脸直起身，眼中皆是愤慨，却在看到周文的那一瞬冷静了下来。他看着自己主子眼中藏着的那抹孤寂与背叛，泪水滚落，忍着腿痛跪好，“主子，阿梅失言，求主子原谅。” “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周文头发散乱，口中喃喃。见阿梅跪在地上不动，大吼，“廖庄！” 廖庄应声而入，跪在周文面前，“主子。” “把他带走，带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周文胸膛急剧起伏，咬牙道。 廖庄抱拳应是，拎起嘴角流着血丝的阿梅将他拖了出去。 屋外廖忠见状，心道这下实在是不好。他瞅着廖庄将人带走，在屋外徘徊几下，终是小心翼翼跪在屋外道，“主子，廖庄直爽，只怕会带着阿梅走远了。” 里头静默许久，廖忠额间冒着冷汗，一时间进退维谷。 “席子端的那个奴隶在哪。”良久，周文淡淡问道。 “近日前来贺礼的人多，大将军也不得闲，阿之一直在无名院。”廖忠擦了擦额间淌下的汗道。 “去告诉他。”周文道。 廖忠赶忙应了，磕头告退，步履匆匆朝着震字府走去。 周文散乱着发髻垂首坐在榻上，阿梅不在身边，他倒是冷静了许多。 既如此，那就让自己这个不识好歹又菩萨心肠的奴隶看看，他想保护的“弟弟”，可比他自己能耐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