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樊笼
身体，好重啊。默理斯浑身的知觉逐渐苏醒了。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把自己的整个身体给罩住，压在床上。惺忪之间，默理斯模模糊糊看见摇曳的橘红色。 “什么东西？！”他被电击一样立刻睡意全无，猛地坐起来。 那是正在燃烧着火焰的壁炉，不时还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盖的这床被子又重又厚，而且布料的花样和上床前完全不一样。 显然，这里不是原先的房间。默理斯不认得这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默理斯立马掀开被子，打着赤脚扑到窗边。 紧闭的窗户外面看不清天色，只有满天的风雪呼啸着刮过窗户，磨出一道道锋利的雪痕。窗台上堆满了的松软积雪，已经把小小窗户的一角完全遮挡住。 这里甚至不是首都星。至少，不是首都星的可开拓区。 “吱呀——”门被打开了。 “谁？！”默理斯举起了拳头。 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他很小心地把两个臂弯里各抱了一个的纸袋子放在地毯上。他一把摘下蓝色的毛线帽子和护目镜，浅金色头发顺势就很利落地散开来，暖洋洋的火光照亮了男子的半张脸。 “爱德华！”默理斯一下子认出了他，松了口气，“这是哪儿啊？” 爱德华往手心呼了口热气，又搓了搓两边的脸蛋，“醒了？外面太冷了，不要开窗。我带来了给你的衣服，来。” 说罢，爱德华把其中一个纸袋里包好的衣服拿了出来，走到默理斯跟前把那件大衣展开后，有模有样地贴在默理斯身上比划了两下，嘟囔道，“看起来还是合身的。” 默理斯不解地从他手上接过大衣：“啊，谢谢……等下，这到底是哪里啊？” “这里……是M44星哦。是度假胜地，冰雪的王国。”爱德华望向窗外。 “什么？M44星？我怎么睡了个觉就换了个星球了？”默理斯睁圆了眼睛，惊讶地反应过来，“所以——你是趁我睡觉的时候，直接把我从床上掳过来的？！” “嗯……大概就是这样。”爱德华有点做作地眨了眨眼睛，“快点把衣服穿好，着凉了的话就麻烦了。” 他边说着便抖了抖大衣给默理斯披上，又很细致地把前襟往里面拢了拢。 默理斯看他还想帮自己扣扣子，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等一下，爱德华，你还没有说呢，怎么连夜来这儿了？” “我想在这里过生日哦，默理斯，”爱德华轻柔地挥开默理斯的手，继续给他扣好了羊角扣，“是请你来给我过生日，好吗？” …… “这里完全不像是星际时代呢。就算是气候寒冷的地方，以现在的科技水平，明明可以用温度可调节的衣服，那样还更方便快捷，不是吗？”默理斯抱着毛茸茸的帝企鹅靠枕（这是该度假区的吉祥物招牌），缩在壁炉前的单人沙发椅上。 他刚刚在屋里转了一圈。这是一座小木屋，厨房、卫生间还有后院等功能设施俱全，只不过这里的特别之处，在于完全没有高科技的影子，像是书和电影里面出现的前星际时代场景。老实讲，要是再把年代往前面推一点，也不为过。 “那样就没意思了，”爱德华往茶杯里倒了些热茶，给默理斯递了一杯，“小心烫。” 默理斯捻着手指把茶杯端到面前。有些烫的杯口让他不敢下嘴，只是虚虚地搭在杯口边缘，无言地享受着腾腾蒸汽的温热。 爱德华继续说道：“这里就是适当去科技化的度假区，以体验感和怀旧感为卖点，近年来还是蛮受欢迎的。不过，虽然说是去科技化，但是还是有所保留的。比如说那个窗户就有温度设置系统，通过温度调节清理窗户上的积雪。不然，多年养尊处优的贵族老爷小姐们怎么受得了呢。” 默理斯听着木头静静燃烧的声音。“确实，这种感觉和首都星的生活完全不一样呢。比起现在，以前的人们是不是更加其乐融融呢？是这样讲的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爱德华凝视着默理斯红扑扑的脸蛋和眼睛里摇曳的火光，“发达的科技反而让人们更加疏远。怎么样，喜欢这里吗？” “嗯……这里是挺好的。既安静又平和的气氛，我很喜欢……”默理斯的脸上又闪过担忧之色，“只不过，我们在这里，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没事的。我都调查过了，放心好了。”爱德华熟练地安抚他。 默理斯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儿。“不过，怎么会想到这里过生日呢？这里是度假圣地的话，应该不是一直待在这个小房子里吧。” “咱们下午就出去。”爱德华两颊露出笑容，看上去貌似早有预谋。 “什么？去哪儿啊？” 爱德华拿捏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滑雪啊。装备我都给你选好了，都是按你的尺寸来的。哦，对了，你喜欢双板滑雪还是单板滑雪呢？” “啊……” 爱德华什么时候连他穿戴的尺寸都一清二楚了……察觉到自己的关注点似乎不太对，红了脸的默理斯默不作声地悄悄把头缩进了高高的衣领里。 下午，午饭过后，风雪很赏脸地停了下来。 一打开小木屋的门，就是一片广阔的雪地直接映入眼帘，外面的冷空气很不客气地往屋子里面挤。 突然迎接寒冷的洗礼的默理斯吸了一口凉气，很没骨气地缩了缩脖子。 戴着头盔和雪镜的默理斯已经换上了轻便些的滑雪服和滑雪裤，护膝护肘等护具也都一个不落，全副武装地跟着爱德华走了出去。他手臂和身体间夹着两块雪板，一手拎着滑雪靴，另一只手则执着两根雪仗。背上的背包里放了强保温杯和毛巾等用品。 爱德华和他的装扮大差不差，只不过他的雪板比起默理斯的长了不少。据他说，这是有经验者的“特权”。 “这里的雪已经用机器处理过了，可以直接滑了。” 默理斯盯着爱德华因为寒冷而抿起的嘴唇。 在门口的台阶上，默理斯学着爱德华，很仔细地把套着羊毛袜的脚塞进滑雪靴里。很快就完成这部分工作的爱德华很贴心地帮默理斯用固定器把滑雪靴和雪板连接上了。 默理斯被他搀扶着在雪地里站好，虽然还不是很适应，但是那种踩在雪地上的感觉并不赖。他在心底偷偷地惊叹着。 “身体两边撑着雪仗，先试着走走，”爱德华率先迈开步子，向他示意了动作，“记得保持雪板平行。” 默理斯有些迟疑，一只脚重重地砸在雪地上。“这是不是不太对啊。” “没事，慢慢来就好，”爱德华朝他伸出手，“来，就先走到我这里来。” 默理斯看着他伸出的手，几乎是立刻就又抬起了脚。他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调动着肢体慢吞吞地向爱德华一点点挪了过去。 爱德华牵住了默理斯的手，给予奖励的一笑：“很好，默理斯，很好。现在，跟着我向侧面移动，来，跟着我。” 默理斯有些雀跃地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隔着手套摸了摸爱德华的手心。 爱德华每往左一步，嘴上还忙不迭地叮嘱“记得保持雪板平行”，默理斯微微点着头，也很乖巧地跟着他往左边挪动了一步。 两个人就这么牵着手缓缓挪动到缓坡边上。爱德华紧接着又逐步教了默理斯如何在缓坡上横向滑行和制动动作。 “记住，开始滑行和滑的过程中，两只脚要始终保持内八字，身体重心在两腿中间。之后熟练了些呢，就可以更换身体重心，放在左脚或者右脚。这就是犁式滑雪法。” “另外，如果想要停下来，一定把身体重心放在前脚的内侧。然后慢慢地把雪板尾巴打开，作出V字形，通过阻力慢慢减速，最后停下。” 爱德华很耐心地给他做了示范后，回头看了一眼默理斯。 他抿紧了嘴唇，两边因为低温而红彤彤的脸蛋也鼓了起来，像个犹豫不决的小孩子。 “默理斯，不要害怕。摔倒了也是很正常的。我相信你很快就能熟练了，”爱德华又一次伸出手鼓励他，“至少先到我这里来。” 默理斯深呼吸了一口，默念着爱德华刚刚说的话，把脚下的雪板摆成了内八字。 重力的牵引让默理斯有些慌张，一时间顾不上，身体的重心就不受控制地向前面倒去。默理斯立刻咬紧了牙关，绷紧了肌肉来回重心调整重心。 磨磨蹭蹭半天终于算是滑过了缓坡。虽然万幸没有摔跤，但觉得不太顺利的默理斯有些失落地拖着雪板挪到爱德华身边。 “咱们再多练习练习，熟练了以后就可以尝试平行式了，”爱德华笑着轻轻敲了敲默理斯的头盔，“你剑术都练得那么好，我相信这对你来说肯定不是问题。来吧。” 爱德华嘴边的笑容让默理斯的心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希望。“嗯……好。” …… 默理斯盯着脚尖的视线被爱德华的双手截断。 爱德华低着头边拉开默理斯的滑雪服拉链，边轻笑着说：“我就说你会做得很好。明天我们就试试平行式滑雪，到时候你肯定会更开心的。” 爱德华说的没错。默理斯想。 练到犁式滑雪法比较熟练的时候，默理斯向下一望，那是他还不能尝试的、覆盖着茫茫白雪的陡坡——他真的有一种俯身冲下去的冲动。不过最终，他还是没有这样做。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爱德华。说真的，你过生日……就是想带我来滑雪吗？”默理斯半闭着眼睛，拉住爱德华的手臂颇为为难地问。 爱德华行云流水地脱下滑雪服，换上了室内穿的大衣。 “嗯，是这样没错。你看电影的那个时候……可能你没有发现，但我却记得很清楚，你眼里的那种新奇和向往，”爱德华的微笑竟然流露出少见的恬静和腼腆，“和我们见面那一天，我带你冲上云霄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你居然还记得……”默理斯怔怔道。 “当然，想忘也忘不掉的，默理斯，”爱德华收回笑意，眼睛往柜子上放好的纸袋子一瞥，“我去叫人送晚餐过来，饿的话就先吃点面包，就在那个纸袋子。” 默理斯的目光呆呆地追着他终于消失在门后的背影。 少年时代的遗影被又一次召唤，令默理斯想起，那个狂想曲般的午后，爱德华的纤细发丝在呼啸间向后飘扬。 这算什么啊……他总是这样，怎么能让人狠下心来做出决断。默理斯回过魂来，懊恼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抓耳挠腮。 爱德华不加修饰的坦白，还有那个微笑，还很鲜明地在他的大脑里反复重叠、加深，频繁到发出振动与轰鸣。默理斯知道，那是自己的心正跳得飞快。 默理斯长叹着扶住额头，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糟了……我究竟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呢，索菲亚，伯爵……” 第二天，默理斯披着大衣打开房门，爱德华正坐在房间外的长沙发上烤着火喝酒。 “爱德华，生日快乐。” “谢谢咯，”爱德华托着杯底抬了抬酒杯，“来坐吧。要吃点热食吗？” 默理斯在他旁边坐下，脚上还穿着毛绒拖鞋。 “不用，我吃点面包就行了。今天还是下午去滑雪吗？外面好像在下雪呢。” “是的，今天这雪大概是停不了了，不过幸运的是雪势不大，风也不会太强。” 默理斯拿过他手里的酒杯，咣当一下放在桌上：“一大早上就起来喝酒……我说，爱德华，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这么上赶着破费？”爱德华弯着眼睛捉弄他，而后一拍手提议道，“先攒着吧。等到我真有什么想要的，到时候再找你取，好不好？” 燃烧着的火焰的橘黄色柔和了爱德华的侧脸，而在鼻梁和眉骨后的另一半侧脸却蒙上了一层窗外的雪光，盛满了白雪皑皑的清冽。 默理斯对他的想一出是一出无计可施。“呃……算了，就按寿星说的办吧。” 吃过午餐后休息了一会儿，风雪渐弱，爱德华和默理斯换好了滑雪服和滑雪裤，做足了准备之后就出门了。 多亏昨天的练习，默理斯已经相对适应多了。爱德华带着他在缓坡上循序渐进地把昨天练习过的内容都复习了一遍。 雪并没有停下，不过影响不大。 “平行式滑雪的轨迹呢，和犁式不一样，是S型的，也就是说是需要不停转弯的，一会儿向左屈膝，一会儿向右屈膝。”爱德华握着雪仗面朝缓坡，站在边缘顺势将自己直立的身体往下一松，驾轻就熟地留下一串漂亮的雪痕。 默理斯看得眼都直了，拿着雪仗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你先直立，往下滑一段后向左屈膝，雪板平行着，向外的一侧抬起高度，这就是用边刃磕雪转弯，差不多的时候再次恢复直立，放下雪板，然后向右屈膝，雪板同样平行，外侧边刃抬起，记得雪板不要摆动得太大！” 爱德华拉高了声音，远远地朝默理斯招了招手。 “啊——？”默理斯往下大声喊，“你这样讲我怎么明白啊——？” “你先试试好了，这个坡度很缓，先找找感觉吧！先直立向下滑。” 默理斯照做，小心翼翼地把雪板摆到平行的位置，直着身子往下滑了一点，却没想到明明坡度不大，下滑的趋势却停不下来。失控的感觉让默理斯小声地惊叫起来。 “就是现在，往右屈膝，倾斜雪板！”爱德华喊道。 慌乱的默理斯赶忙听从他的指示。 “然后向左屈膝，膝盖分开，不要并拢，身体向山下倾斜！”爱德华盯着他的动作。 默理斯听到了他的指令，但身体的姿态一时间没有调整过来，直接扑通一下摔在了雪地里，就连喉咙里都呛了一口飞溅的积雪。 “嘶——”默理斯摸着头盔从雪地里爬了起来，立马横过雪板避免再次下滑。 “没事吧？”爱德华撑着雪仗，把雪板摆成外八字，一步一步上坡走到他身边。 默理斯晃着身子抖掉身上的雪。“啊，幸好有护具，我没事。” “抱歉，是我太不慎重了，”爱德华拉住他的手臂，雪仗指向缓坡上面，“上去吧，我陪着你，咱们再多试几次，肯定会成功的。” “好吧。”默理斯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次，都是默理斯跟着爱德华进行平行式滑雪练习。爱德华做一步默理斯就观察并重复他的动作。经过好几次的来回，默理斯总算稍微掌握一些技巧了。 自己在缓坡上顺利地滑过几次之后，已经是傍晚时分。 爱德华将默理斯带往一处陡坡，燕子般轻巧地自己先滑了下去。 “好了——来吧！”爱德华站在陡坡的底部，回首望他。 默理斯往下一望，倒吸一口凉气，他身影摇晃，整张脸都皱在一块，冲着游刃有余站稳的爱德华叫道：“这里的坡度未免也要高了吧！我恐怕不行啊！” 爱德华在雪中展颜，大声回答道：“不会有事的，有我在呢！你只要像之前那样滑下来就好了，顺遂自己的心意，相信自己的身体记忆！” 默理斯的手指不自主地摩挲起了雪仗。他又一次向下探去目光，又心有戚戚赶紧把头缩了回来，屏息着向爱德华又一次投去为难的眼神。 “不要害怕！”爱德华振臂向他高呼，“纯粹地——到我这儿来就行了！相信我！” 默理斯看着那朝他伸出的手臂，就像是爱德华隔着扑面而来的风雪，对他敞开怀抱。 有爱德华在呢，他说了，我可以信赖他。默理斯在心底连续默念着。 他闭上眼睛回想着刚刚爱德华教他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深呼吸着，喘着气睁开眼睛。 即便巨大的雪镜和微微拂动的风和雪遮挡住了爱德华的大半张脸，默理斯也能清楚地“看见”他那双美丽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自己。 呼——呼——不要让爱德华等太久了。比起这个，摔个跤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默理斯，不要束手束脚，不要作无谓的害怕…… 他的胸口伴随着这种想法来回起伏着，身体深处的那颗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爱德华说过，我只要顺遂自己的心就好了。 默理斯终于做出了准备的姿态，同时低低地自言自语道：“不要怕，要出发了。” 细小的雪花无声地落在默理斯的嘴唇上，化作无色无味的雪水，渗进他的唇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