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阮卿刚躺下不到一分钟，他睡觉前有很多习惯，导致睡眠时间极少，如果此时屏幕上显示不是“老板”两个黑体大字，他会选择听不见。

    “老板。”不像成年男性颇具磁性的嗓音，阮卿的声音和他的名一样，清凉，听起来不近人情。

    “你上次说的，医学突破，把握多少？”

    “80％。”

    “拟一份详细报告，我明晚过来看。”

    “好的。”挂断电话，阮卿起身，捋直下陷的床单，褶皱的被套，扯平凹陷的枕头，终于全部看起来干净利落，整洁不染的样子，才掀开软被，摆正拖鞋，重新躺下。不巧，刚进被窝，黑体字出现了。

    “特别是孩子和母体是否有伤害，伤害值，着重写清楚，标红。”

    “好的老板。”阮卿不得不坐起来重新开始，做完一切，站在床头犹豫三秒后，决定还是拨通封随电话，“老板，还有要求吗？”

    “大半夜我能有什么要求？！”

    “好的老板，那我睡觉了。”

    “你下次睡觉不用打电话向我汇报！！”封随怀疑是不是研究人体脑回路会异于常人，明明28岁的年轻博士，却整天蜗在医院，除了回家外，几乎不出医院大门，非必要不与人交流，仿佛世界上除了研究人体，没有他会关心的事。

    “好的老板。”阮卿放心掀开被子，平躺蹬直双腿，用力甩过软被完全贴合身型，双手压住边缘，满意的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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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怜，大少爷呢？”张国庆提着大包衣物小包早餐进门，看了一圈只有床上鼓起的小包有生命体。摆好早餐，把二人衣物堆在角落里，“起床洗漱吃早餐小怜。”

    “昨晚睡得怎么样？”

    “睡好的，张叔。”在天堂里连噩梦都会被吓走，林怜难得没做梦，睡了个大好觉。睁眼见温暖的房间里还有些不适应，呆愣的看着张国庆一样一样的拿出早餐。

    “你是不知道，柳南那小妖精，哼！昨天晚上没回去！！大少爷不回家不知道！！！你看看！！以后这两人怎么过日子！！大少爷没在就整夜不回家！！”张国庆回想起昨晚自己回房收拾完衣物，日常习惯检查每间房水电时，上到二楼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我打第一眼看见他我就知道，他就不是安生的人！！以后指不定会给大少爷惹多少麻烦！我一会儿得和大少爷打电话说说！！！这样不归家的人！怎么能当好大少爷的贤内助！”

    张国庆知道林怜对封随的心思，可有些缘分是注定的，再怎么努力也徒劳无益，没有意义的事情，坚持没用，应该在感情里自得其乐，享受付出带来的满足感，同时获得生活的力量和快乐，而不是花光所有力气和快乐去做敝鼓丧豚（1）的事情。既然大少爷明确表示喜欢柳南，让林怜死心也是为他好，否则以后的日子，对林怜来说，恐怕更难熬。

    林怜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静默走到卫生间里洗漱，林怜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人，眼角水红，如水般的悲戚浸透着粉气未消的脸庞，挫败感构成此时的林怜。林怜懂得，自己是一个无趣的人，光顾着喜欢封随，却忘了他们，只是主仆关系，林怜想希望柳南像自己爱封随一样多或者是更多，可是一想到他们会再也没有交集，撑在洗漱台的手在艰难维持站立，哑巴无法描述爱意。

    因为我爱你，所以常常在给你道歉，我的爱污浊、悲伤、忧愁、绝望，脆弱不堪的心就像在一个沼泽里，越挣扎越下沉，却希望你能救我。

    每次偷偷看封随时想的更多的是，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得到封随的目光。用自己破碎的心拼凑出来的奢望，终究敌不过四面八方的深渊，林怜没有任何办法走出去，溃于零碎情绪。

    张国庆不催促林怜，他明白，时间不说话，却能缓慢安抚所有情绪。想的太少心会被蒙蔽，想的太多会毁掉林怜，顺其自然吧，希望林怜能在迫不得已的生活中找到一丝光明。

    明显哭过的人带着浓浓的鼻音，站在桌边哑着开口，“张叔，那么多、我们，吃、吃的完吗？”

    “诶，你那么瘦，得多吃点儿补一补！老头子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又怕你有什么忌口的，就一样买一点。”张国庆端过独凳，坐着给林怜一样一样的拆包装，“你看什么喜欢吃我下次再给你买。”

    “我没、没有，忌口的，那么多，浪费了，可惜。”林怜从未吃过这么丰富的早餐，而且还是给自己准备的！林怜有些张惶失措，站在桌边迟钝的从左看到右。

    “只要你挑出爱吃的，那就不可惜。这一桌的早餐就有了存在的价值！”拉过林怜，想让他坐在沙发上吃东西，“别光看啊，过来坐着…”

    “不、不能坐，张叔，这是，封先生坐、坐的，我坐过，就、就脏了，封先生会、会生气的。”林怜用力拽过张国庆的手，惊惶解释。

    张国庆怔怔的没有反应。

    林怜怕自己没说清，张国庆没听懂，努力平息慌张的心悸，低头有些难于启齿重复道，“封先生、不让我碰、碰他的东西，我身上、身上脏。”

    “孩子，你，他不，”张国庆下意识握紧手掌，想告诉林怜他不脏，想发出声音告诉林怜，不要在别人的眼光和批判里失去自己，封随说的是错的，可，听故事的人无法安慰讲故事的人，他们没有感同身受。嗓子宛如被心里想起小时候的封随画面粘住了，无法为封随开脱，无法为封随辩解，无法狠下心责怪，自己的大少爷。

    “张、张叔，手、手…”白皙的手上印下红痕，林怜手有些疼，出声唤着张国庆。

    “啊，哎呀，老头子没控制住，”松开林怜细弱的手腕，自己坐到沙发上，端过独凳挨着自己，“没事儿啊小怜，没事儿，你，你坐这儿，老头子给你移过来些，我给你移过来，一样的，一样的啊。你吃，你，你快吃，放冷了不好吃啊，你吃孩子，我出去丢个垃圾。”

    张国庆靠着世界上听过祈求最多的墙面，不敢想这七年的林怜，活在阴冷的地下室里，这样恶毒难听的话他听了多少次呢？又是怎么熬过这七年的贬损？

    连常人都无法忍受的痛苦，他对封随还有那样的心思，心上人年深月久的厌恶，又是怎样加倍的痛楚？

    张国庆看着冗长的走廊，回忆七年前小少爷病倒真的是因为林怜吗？林怜对柳南流露的艳羡，真的会因为嫉妒害人吗？自己这些年，真的在做对的事吗？

    落拓不识愁。

    张国庆借口自己丢垃圾没耽误太长时间，推开门桌上原封不动的早餐，林怜巴巴的看着开门的自己，“怎么还没吃？冬天一会儿就冷了，暖气也不管用的。快吃快吃。”

    “我、我想等，张叔。”林怜七年没和人一起在桌上吃东西，好不容易有不嫌弃自己的人，林怜想等张国庆一起吃早餐。

    “看来以后咱们小小少爷肯定是个有孝心的小朋友，哈哈哈，快吃快吃，咱俩一起吃。”张国庆收起心思，边吃东西边斟酌着说了两个笑话逗林怜开心。

    张国庆吃完东西有休息五分钟的习惯，放下筷子正准备进入充盈状态，见林怜开始收拾残局，“诶，放下放下，”赶忙喊住人，“这吃完饭啊，得不动五分钟，一来促进吸收，二来…”

    “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你守候那皎白月光～”

    “诶，老李这老头子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老年机悠扬歌声装满房间，“坏了，这老小子肯定知道了。”

    林怜见张国庆刚刚还说要促进吸收，现在一下子站起来往门外走，“小怜啊，你等我一会儿回来再收啊，我下去丢垃圾。喂～老李啊～”

    张叔，不是刚刚才丢过垃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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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国庆，你个狗日的！！！老子看你没儿也见不得人家的儿好是不是？！昂！！！你个狗日的，把老子的儿子弄哪儿去了？！”

    “你他妈咒谁没儿子呢？！老子哪儿把你的儿子弄走了！！！”

    “你别他妈给老子装傻！林怜！老子当年卖给你的林怜！那难道不是老子的儿子？！”

    柳南从没见过自己心里伟岸高大，温和待人的校长，出口成脏，声音还那么，洪亮…硬气得，让人不敢相信…

    “你别乱说话啊，是卖给封家，不是我啊，我就是一管家婆，你不要血口喷人啊你，再说了，你卖了还能是你儿子吗？”

    “还不是你狗日的给他们担保的！你他妈睁开你的狗眼，给老子好好看看！你说的人中龙，现在把老子的儿子搞怀孕了！！！”李伟气头上打开尘封的国粹语录，“老子宁愿去坐牢也不会放过那小子！！反正老子死了儿子，没老伴！你他妈现在看着办吧你！！！”

    “你说什么胡话呢你！什么坐牢不坐牢的，我能让你一个老头子，这把岁数去吃牢饭吗我？！”张国庆躲进消防通道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你急什么！！怀孕了生下来就…”

    “生下来就是了？？？你他妈自己个儿听听！！！你他妈说的是人话吗？！昂！！！意思不是你儿子你就不心疼是不是！！！你和他们，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藏贼引盗，多行不义，必…”

    柳南满意的吃着校长亲手煮的面条，一脸崇拜地听校长在图书馆岁月里的积累，校长越来越迷人了。果然，天下第一人品，是读书。

    “停停停，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那么急行不行？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必须得生下来，生下来我一定不会再让小怜过非人的日子，我一定好好…”

    “什么非人的日子，你他妈说清楚！！！”

    完了，自己着急说岔了，张国庆现在真想给自己两下，“什么什么非人的日子，我的意思是说…”

    “张国庆！你现在，马上去给老子安排，老子要见林怜。见不到后果自负！”

    柳南没想到，校长说的“好办”是这样，干净利落的解决困难。“气死我了，这个张国庆！真是当管家婆当成了封家的走狗！！！”李伟气不过张国庆说的话，“等我见完小怜，我让他知道知道，谁才是大哥！”

    “小南，慢点吃，够不够？校长再去给你煮一些？”

    “不用不用校长，您快吃，您刚刚打电话都还没来得及吃面，再不吃要坨了。”柳南伸手给李伟的面拌了拌，“校长煮的面还是一样的好吃，真是太怀念了，您快吃。”

    “还是小南好，看看张国庆这个狗日的，老子一会儿去收拾他！”李伟接过筷子，吹过热气慢慢吃。

    “校长，我们下午就能见到林怜吗？”

    “你放心，这老小子不敢　不安排我们见林怜，我和他从小就是结拜兄弟，他是小的个，得听我的。他要是敢不让我们见，我明天就去医院楼下揭他短。让他没脸面再在北京混！！”

    柳南本来只想知道林怜的事情，意外收获张国庆竟是校长的弟弟，还被校长拿捏得死死的。忍不住幻想两个人下午见面的火药场面，那场面，肯定欢乐极了！！

    “自个儿闷笑什么呢？说来听听，校长也想笑笑。”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张叔。”

    “那小子有什么想的，你吃完放那儿，一会儿我吃完一起洗。”

    “那我等您吃完一起洗。”柳南舍不得现在温馨的画面，看着李伟和面前的面碗，猝然想起林怜，失而复得的东西，能回到最初的模样吗？

    张国庆接完电话赶紧回病房，本想串通林怜，提前准备台词，用于应付李伟，等站在门口，透过透明玻璃看见里面孤零零坐着独凳发呆的人，“唉，算了，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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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个狗日的！现在才来接老子！”李伟带了满满两大箱行李，要不是柳南一起分担些重量，刚看见出站口边的张国庆就要开骂了，也不会等到现在坐上车。

    “小点声小点声，都是老年人了，能不能爱惜爱惜自己，不爱惜你自己也得爱惜爱惜我吧。”张国庆并排和李伟坐着，还没来得及叙旧的感情就被一顿问候。

    “你还有心情爱惜身体呢！昂！！！老子的儿子都要被你们逼死了！你自己说吧！你的罪行！！！”

    “我有什么罪行我！！你别嘴巴一张一合乱就给人乱扣帽子！！！”张国庆气得不行，一下坐直身体，扶着前座，脸红脖子粗的吼回去。

    “还什么罪行！！！你包庇罪！共犯罪！非法囚禁！强奸罪！你数罪并罚得…”李伟掰着指头一条一条数着。

    “李伟！！！你注意措辞！！！我他妈强奸谁了我！！！”

    “你们一丘之貉！！你也有罪！！！”

    “你讲讲道理行不行？！！像你这么判，那我不得给你判死！！”

    “你死不足惜！！！”

    “李伟！！！”

    “你爹在！！！”

    柳南听见后排传来的扩大声音，明明是两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吵起架来真是，幼稚死了。

    “你，你，你简直是不把我爹放在眼里！我爹知道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爹做鬼也被我爹压一头！！！我爹保佑着我！！我不怕！”

    张国庆不想跟李伟理论了，他觉得自己跟无赖没有话说。

    “臭小子，小怜现在怎么样？”

    “吃得饱睡得好，天天有熊出没看。”

    “看熊出没干嘛？我带了书，一会儿你给他看看，那么大个人，被你们逼着看动画片洗脑！！！残忍至极！！”

    “你儿子自己要求看的！”

    “哦，那肯定那两头熊太可爱了。果然我们小怜啊，不管遇到怎样非人的待遇！！都能出淤泥而不染！！！一直保持一颗高尚的心灵！！不管多大都有爱心！不自怨自艾！不怨天尤人！热爱生活！！夜色难免黑凉，前行必有曙光！！哼！！！”李伟有些紧张不安，抱在胸前，装腔作势的双手心里全是汗，这么多年，林怜会原谅自己吗？会见自己吗？

    “柳南怎么和你一起？”张国庆一开始就想问，柳南怎么会和李伟一起坐车，一起出现。

    “他也是我儿子啊。我们孤儿院的人啊，都知恩图报哦～不像某些人家，哼！！”

    “你哼什么！”

    “哼某些人，你自己对号入座。”

    三人站在医院楼下终于停止争吵，李伟心里急张拘诸，迫不及待想见面，忐忑不安的心绪无法再开口于无关的事。张国庆心里也七上八下，惴惴不安臆想着，等李伟见到林怜的状态，保不准真会收拾自己。柳南看两位老人家不约而同的止战，脸上各是一触即发的形态，猜得出俩人心里应该各有各的诚惶诚恐。

    直到李伟真切感受到怀里瘦小的人儿在拥抱自己时，热泪才替他宣泄这十年来的腐烂灵魂，害怕见面的局促惶恐，无法原谅自己的日省月修，在温热的体温里，烘干湿意带来的重生。

    注：（1）敝鼓丧豚：敝：破，坏；丧：失去；豚：猪.指击破鼓、烹掉猪以求神治病，病仍未治好。形容徒劳而无益，白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