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
＊ 柏文生来就能听见旁人听不见的声音。 那似男非女的声音告诉柏文，他本是天上的神君，因故下凡，需积攒九世功德，做九世善人，才能重归神位。 柏文不明白所谓的神君功德，但内心深处确有股莫名的执念，驱使着他要回去一个地方。 也许，就是声音所说的神界。 这已是第二世，这一世，他投生成自小与一条土狗相依为命的乞丐，稚嫩羸弱的他几乎是靠着土狗四处抢食将他养大。 时逢饥荒，饿殍满道，他与土狗被人盯上视作食粮追杀。 但当几名骨瘦如柴的男人饿红了眼提着柴刀冲上前，却见平日敦厚老实的土狗陡然蹿出弓身护在少年身前，皱鼻低吼，那黑黢黢的犬目里翻涌着直刺心神的杀意，骇人的威压竟是将这群人唬得猛地一哆嗦，再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几次，众人皆知柏文身边的土狗多智近妖且凶悍异常，渐渐便没有人再敢打柏文的主意。 然而柏文既是要行善积攒功德，自然是不能只顾自己。于是按着那声音的指示，他开始将土狗寻来的食物分给别人，只留下丁点儿给自己勉强果腹。 跟在身边的土狗看到他将食物交出去，只能越发频繁地替他寻找食物。 但这到底只是杯水车薪，柏文虽然将土狗能找到的食物都分给了其他人，可能救的人却不过寥寥数计。到了后来，连土狗也渐渐找不回食物。眼见少年肉眼可见的衰弱下去，土狗黑亮湿润的眼里闪过一丝决绝，毅然朝自己的前爪咬去，顷刻间血流如注，然而神奇的是，被土狗的血浸染后的干涸的土地竟迅速地变得湿润肥沃，甚至缓缓地，从地底有生长的植株破土而出。 这下彻底坐实了土狗是妖怪的传言。 犬妖的血能滋养土地唤醒干死的作物种子，结出的果实丰硕而饱满。目瞪口呆地看着宛若神迹的繁茂景象，下一瞬，众人皆五体投地，跪在同样惊诧的少年面前，自此将犬妖的主人柏文视作神祗。 有了犬妖的存在，柏文积攒功德的速度如有神助。他带着犬妖，一次次的用犬妖的血将干涸分裂的土地重新变得肥沃，拯救了成千上万的灾民。而与之相应，则是犬妖一天天地衰弱下去，那些拯救灾民的血，耗费着犬妖的生命，长此以往，犬妖终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可即使如此，犬妖也未曾有过反抗。哪怕眼中的神采因生命力的消退而日渐浑浊，它看着柏文的眼神始终温润而柔软。 犬妖与苍生相比，孰轻孰重，自是不用选择。 虽心有不忍，但为了拯救深陷荒灾的百姓，柏文还是强迫自己在犬妖遍体鳞伤的躯体上又落下一刀。 散发着异香的鲜血喷涌而出，犬妖一边乖顺地将伤口凑近储血的器皿，一边将头轻轻地靠着少年微微发颤的手臂，温软的舌头将溅到对方皙白瘦削的手腕上的血污一点一点地舔掉，直至眸中的最后一点神采褪去。 自出生起便守在自己身边的温热的躯体渐渐变得冰冷，柏文看着再没有涟漪的液体表面，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没关系，没关系。 那声音说过，犬妖本就该有此劫，需以身祭民才能换得来世福报。 届时，他自可去寻它的转世。 犬妖的最后一罐血结束了荒灾，朝廷问讯赶到时发现奇异的犬妖已死不免有些失望，但看着人群中受人拥戴的清丽少年，仍是笑意不改，缓声赐下不少奖赏。 将得到金银分给了最需要帮助的人，柏文疾步朝林郊走去，他为了应付朝廷的人先前只来得及匆忙将犬妖下葬，如今事了，他不知为何心中不安得厉害，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急越来越急，最后甚至撩起衣摆狂奔起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林郊犬妖曾经最喜欢小憩的竹林底下，本该隆起的小土包被人生生刨开，四散的泥土旁是散落的皮毛血肉。十数名满脸血污的小孩仓皇地抹着嘴躲回一旁的父母身后。 “先生！”那堆男男女女赶忙拉着自己的孩子惶惶地朝呆愣的少年磕头哀声道，“咱们几家的孩子都得了恶病快死了！实在没法子，才，才想着借狗神仙的血肉一用...”说着，像是怕柏文不信，又将小孩推到少年跟前，“您看，他们，他们都被狗神仙救回来了！” 那些被父母推攘着重新面对柏文的小孩手中甚至还抓着尚未吞食入腹的血肉，见少年望过来，连忙背手藏了起来，似是害怕他会抢走他们的吃食。 良久，忐忑的人群终于等到了少年干涩喑哑的回答：“若是还有旁的病人...若是实在无法...就，就将剩下的血肉，分给他们吧。” 话音落下，众人只见眼前少年周身光亮大作，耳边隐约有梵音仙乐传来，然而再一凝神，却又发现眼前并无异样。柏文仍然直挺挺地站在不远处，俊秀的脸上不辨喜怒，清透的褐眸看着他们，像是陡然被抽离了情绪，只剩平静眸光无悲无喜。 “谢，谢谢先生！”众人连连磕头跪拜。 身形瘦削的少年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去。 自此，再没人能寻到柏文的踪迹。 而后岁月流转，他按照指示，世世以苍生大义为重，一次次以最珍视的人的性命为代价，救人救世。 第三世，他是悬壶济世的医者，听闻疫病蔓延，为救更多人，他违背师命执意出谷，以至本该避世不出的恩师最终惨死于过往仇人之手。 第四世，他是身患沉疴的武林泰斗，最疼爱的徒弟为他偷盗灵药，落得声名狼藉。为证大义，给武林一个交代，他忍痛当众手刃爱徒。 第五世，他是行侠仗义的侠客，歹人以他新婚妻子威胁，要他交出收他庇佑的一家数十口。他不从，于是次日，被凌辱致死的妻子尸首被扔到了他面前。 第六世，他是身有残疾的富商，乱世中无意间救下被追杀的皇嗣。眼见追兵将至，为保唯一的皇嗣，他不得不将伺候他多年的养子与其做了交换，让养子做了皇嗣的替死鬼。 第七世，他是刚正不阿的官吏，左相与番邦勾结意图谋反，为取得证据文书，与他出生入死十数载的贴身护卫为此送了性命。 第八世，他是固守一方的郡王，敌军为逼开城门，以他情同手足的将军性命作威胁，为了城中百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将军被敌人绑于军阵前凌迟活剐。 第九世，他是英明圣哲的年轻帝王，然皇权式微奸臣当道，以至民不聊生。他忍辱负重将最爱的人亲手送到奸臣手里，令其以男子之身雌伏于他人最终取得其信任。而后奸臣伏诛，他爱的那人与其一同葬身火海。 每一世，当他目睹所珍视的人死亡濒临崩溃时，那些当世积攒的功德便会立时化作洗涤神魂的华光，几乎快要撕碎他神魂的痛楚顷刻间如潮水褪去，他的心又会再一次归于平静。 而如今，九世已过，身为一代贤君寿元终了的刹那，柏文只见眼前光芒万丈，一道天梯凭空出现在他眼前。他踩着天梯拾阶而上，一步步重新走回天庭，登时就听见仙乐邈邈，而他看着前方前来道贺的仙友，心中却生不出半点欣喜。 本该装满慈悲善念的心，在神魂归位的一瞬间突然变得空茫茫一片，寂静得可怖。 与柏文相熟的几位仙君并未看出他的异样，见他呆愣不动，索性凑上前来笑道：“怎就你一人？苍桡神君呢？” ...苍桡... 苍桡..... 说话的那位仙君还未来得及再开口，就见方才还一脸平静的青年表情骤然一滞，清雅俊逸的眉眼立时痛苦地拧作一团，跟着，那清瘦的身影便轰然跪倒在地。 “柏文/仙君！”众仙喊道，连忙将柏文搀扶起来，“这是这么了？” 却见被搀扶起来的仙君竟是不自觉地泪流满面，神色大恸，他似是想说什么，但太过强烈的悲痛只让他在喉间发出‘嗬嗬’的浊音，情绪之剧烈，竟是连神魂都开始不稳了。 “柏文！静心凝神！”周围的众仙大惊，连忙施法相助。 “呵，好热闹啊。”恰在此时，一道清悦的嗓音忽地横插进来。 目光望去，容貌昳丽的仙帝从銮驾上轻身而下，施施然地走到众仙面前。视线在虚弱的青年面上划过，凤眸里笑意俞秾，“恭喜仙君，重归神位。”话音未落，却是不等柏文回话，复又勾唇笑道，“不过，愿赌服输。仙君，该是将属于本尊的东西交还了。” 说着，便见他皙白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勾了勾，柏文只觉尾指一痛，钻心噬骨的痛意自尾指蔓延，神识之下，他能清楚地看到蜿蜒缠绕在他神魂核心上的红线被硬生生地从他神魂中被撕扯掉。 “...不！”柏文失声吼道，神魂上华光乍起，化作成的一条条如有实质的手臂拼命地想要去拽回那即将消散的红线。 周围的众仙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 ——这，这柏文仙君不过与苍桡神君下凡历练，淬凝神魂，怎么到头来却成了这般模样？ ——柏文神魂里的情丝居然被剥下来... ——这是只有情灭才会发生的事啊，那他与苍桡岂不是...... 窃窃的私语声响起，情绪各异的目光落到苍白着脸的仙君身上。然柏文却没心思顾及这些，他挣扎着从剧痛中爬起，原本清透的眼眸里如今一片赤红。 “那道声音...是你。”他目眦欲裂地看着眼前神色悠然的仙帝，嘶声喝道，“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九世功德，是你，是你骗了我！” “柏文仙君说的什么，本尊可听不明白。”仙帝俊美的脸上笑意不改，只听他嗓音轻慢，“这入世之后所有的选择都是你做的不是吗？九世善人。” “你！” 纤细修长的玉指上虚虚绕绕地缠着一道色泽黯淡的红线，仙帝浅垂眸看着指间始终不肯融进自己神魂的情丝，金色的眸子渐渐褪去了温度。跟着，便听仅仅只有柏文一人能听到的声音，阴冷地继续道，“既然你是用这副虚伪的模样将他偷走，那我便要让你对苍生的善，生生割裂他对你的情。” “柏文，你输了。” 话音落下，耳畔的仙乐声猛地一滞，柏文似有所觉地骤然转头看去，就见不远处，正有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沿着天梯走来。 看着来人英俊沉稳的脸庞，柏文先前的恨意与怒火顷刻间被他抛到脑后，他望着男人痴痴地走上前，伸出手哑声轻唤道：“阿...桡...”而探出去的指尖不过将将才触及到男人微凉的袖角，被叫到名字的神君便已循声看了过来。 平静无澜的目光落到面前仙君文秀俊逸的脸上，对上那双忐忑的眸，苍桡的眼中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再不复往日的深情。 “仙君。” 他听见他这般疏远地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