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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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进家里的时候他几乎断气,喘得胸口好似安了个鼓风机,房子前的车道上停了辆没见过的深绿色的敞篷跑车,大米亲热地上来蹭他,林言也顾不上安抚它的狗头,径直推开前门走进了客厅。 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大人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看着他,林墨正被抱在薇拉手里,咯吱地笑个不停,在空中挥舞着他的小手,这孩子手长脚长,看起来倒和别人家五六个月的婴儿一般大。 “啊,看看你妈妈,他这么快就回来,生怕我把你偷走呢!”林言站在那儿大口喘着气,看着薇拉把孩子举高了,用自己美丽的鹅蛋脸贴着林墨肉乎乎的脸,两双灰眼睛好似用同一块绒布裁出来的,她语气俏皮,听在林言耳朵里却是一阵心惊肉跳。 “怎么有空过来玩?”歇了好一会儿林言的呼吸才恢复正常,他坐到两人中间去,从薇拉手里接过了孩子,闻到她身上一阵浓郁的香气。 “我是刚从外地玩回来!给你们带了点东西,开车兜风就顺带送过来了。”她弯腰从身前的桌子上拿了个精致的木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是几样小巧点心。 “说是手工特制,全国仅此一家,我吃起来就那么个味,说不定你会喜欢。” 从盒子里散发出来的清香确实很勾人食欲,但此时此刻林言毫无品尝美味的心情,身旁这两人间气氛很是和谐,他初步判断薇拉还没有露馅。当务之急是请这位大小姐赶紧回去。 “你又跑到哪儿玩去了?”薇拉穿了身米黄色的包身长裙,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小腿,上身搭了件白色丝质小开衫,隔壁沙发上放着她那有些夸张的草帽子,俨然一副海滨度假的打扮。 “去南方一个岛上玩了会儿,我朋友请的,那儿蚊子贼多!不裹严实了根本不敢从房子里出去,我只呆了两三天就跑了,又去买了些东西才回来。”薇拉拉起一只袖子,给林言看她白胳膊上还未消去的一个鼓包。 “海岛上蚊子是多。”林言顺着她的话信口胡诌,薇拉说的那个岛大概是什么私家小岛,一群有钱人没事可干天天开酒池肉林的派对。而林言去过的海岛都是公共旅游胜地,蚊子不见得比人多。 “是呀,我是呆不住,那天还叫我去看日出,其实就是跑到沙滩上喂蚊子!赶紧走了,还是自己家里呆着比较舒服。” 又东拉西扯说了一大通,说得林言怀里的林墨扯起了哈欠,庄文抱着他进到卧室里去了,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薇拉端起桌子上的饮料喝了一口,再开口时语气瞬时变得严肃了。 “我从这个月起每个月会多给你三万刀。” “啊?做什么?”话一出口林言就在心里直骂自己蠢,金主想给钱就让她给好了!还需要什么理由! “你们这情况,还是需要一个帮着照管孩子的,恰好我小时候的保姆有空,她绝对是一流的,我已经和她讲过了,到时候你直接告诉你男朋友就行。” “可林墨还蛮好带的……”上次的事件后张太太就毅然决然地辞职了,不想再和他们这对伤风败俗的情侣共处一室,所以带孩子的重担又落回到了两人,主要是庄文的肩上,好在林墨月份大了些后就老实了很多,半夜除了要喝奶,基本不会无缘无故吵吵,带起来确实省心不少。 “不是好不好带的问题,只是你俩总需要个帮手,不然孩子随时都得有人在身边,你们不就被拴住了吗?” “谁被拴住了?”庄文的声音从走廊里传了过来,截住了薇拉的话头。 “还能有谁,当然是林言了。我刚请他到我家去玩,他说他得陪孩子。”薇拉笑吟吟地回头,一下子就把话题扭到一边去了。 “你当然可以去,不是有我在吗?”一双微热的手搭上了林言的肩膀,叫他一阵轻微瑟缩。 “你也得去啊,我可不止请他一个人!我们家那婴儿房还备着呢,把孩子往里头一放就行了。”薇拉朱唇轻启,又抛出一个叫林言心跳过快的句子来。 “这样多麻烦啊。”被逼入死角了,林言还是想要负隅顽抗一下。 “我俩的交情,说什么麻烦呢?”眼前的女子眨了眨眼睛,“其实,我请你们去,是参加我的生日party。” “你什么时候的生日?” “就下周二呀,林言你居然忘记了,真是叫我有些伤心,亏我那么多同学里就只想着请你。” 于是,为了不更加“忘恩负义”,林言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生日派对就必定要有生日礼物,林言没研究过女孩子们喜欢什么礼物,而薇拉也很明显是没什么缺的东西的类型,思来想去,他决定破费一下,去古玩城里给她淘点有特色的东西。 古玩城就位于这城市的大学城附近,离东区半小时的地铁。第二天他和庄文开车带着孩子出去吃晚饭,就顺带在那逛了起来。六七点钟光景,古玩城里只有些闲散的客人,大部分来观光看热闹的旅游团都早已离开了。 虽然是古玩城,可商城电台里却放这些流行老歌。满目稀奇古怪的东西配上节奏感强劲的旋律,很是叫林墨兴奋,进来不过半个钟头他就尿湿了尿布,庄文只好把他抱进洗手间去了,留下林言一个人逛着摊子。 有一个挺大的古董店子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只是间再典型不过的古董店,典型到足以被拍进任意一部附庸风雅的电影里。有些杂乱无章的货品布置,脖子上挂着老花眼镜的秃头老店主,空气中有那种过了期的时空独有的气味,站在里面看着那些繁重的雕花老式家具,听着外头传来的隐约的流行音乐声,真有一种错乱感。 比古董们年轻不少而又比林言老许多的店主忙着看报纸,并没站起身来招呼这店里唯一的客人,林言也不想上前去自讨没趣,自顾自地逛了起来。 他很快就看到了感兴趣的东西,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有一面安了块玻璃,可以看到里头的微缩客厅和小人,有男有女,都穿着古老的贵族样式服装,其中一个小人坐在一架钢琴旁,其他的小人站在一旁,似乎正在跳舞。盒子上方有钟表样的东西,但很明显没有计时功能。 “一个娃娃屋?”林言盯着那东西琢磨了半天,这玩意儿似乎是薇拉会喜欢的。他蹲下身把视线放平,更仔细地看了看那里头的小人,这模型做得很精致,小人的衣服褶皱都毫不含糊。 “这是个八音盒。”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言微抬起头,对上了许远的脸。 真奇怪,想见的时候见不到,不想见的时候这人要蹦到你面前来。 “哦,小远,你今天这么早就收队了?”店主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林言看见他放下了手里的报纸,撑着桌子站起了身,迈着尚显得有力的步伐走了过来。 “这几天天太热,收队早一点。魏伯,我朋友对这个挺感兴趣。” “眼光不错,这是十九世纪的东西,一流的手工艺品,保存得很完好,现在还能用。”老人用青筋凸起的双手拿起了那个盒子,伸手在盒子背后鼓捣了几下,林言听到机械发条上紧的声响,潺潺音乐声响了起来,与此同时,盒子里的小人也开始动了,一对对地在那狭小的空间里翩翩起舞,仔细观察,那坐在钢琴边的小人把他的手放到了琴键上,随着音乐有节奏地敲击着那小小的键盘。 盒子上方的指针旋转着,等到它回到原位,音乐声也停了,跳舞的小人复归原位,弹钢琴的小人也把自己的双手放了下来。 “太妙了!”林言不由得惊叹了。 “它可以演奏八首曲子,每首都会有不同的动作。”老人又是一阵鼓捣,音乐盒奏响了另一首歌,玻璃后的小人以与先前不同的轨迹动了起来。 “绝对的杰作。这东西应该被送进博物馆里。”眼见林言兴致高涨,魏伯又趁机夸赞了一番八音盒的工艺。 “这要多少钱呢?” “二十二万。” “什么!”林言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原本要价二十五万,但你是小远的朋友,所以给一个友情价。这玩意儿要是送去拍卖,二十二万还不够起拍底价呢!” “我根本没带这么多钱!”先不考虑这东西值不值的问题,关键是他身上根本没那么多现钱。 “没现金没关系,我这儿接受信用卡。”眼见商机到了,老人的步履都轻快了许多,跑回到桌子前掏出了一台POS机来。 林言无奈了,其实靠薇拉打给他的这个月抚养费,他也负担得起这笔过于奢侈的消费,可出门前他想着买生日礼物千把块就能搞定,就根本没拿卡。 “要不看点别的?”眼见他面露难色,许远提出了一个好心的建议。“你是买给自己还是送礼物?” “送礼物这个太贵重了点,看看那些摆件怎么样?”许远伸手,指给他看不远处的一些小摆件。 “你在这儿。”庄文的声音,伴随着孩子的咿呀,林言扭过头去,看见他抱着林墨走了进来。 “怎么?”林墨精神头很好地在父亲怀里扭来扭去,让庄文不得不时刻调整着姿势防止他掉出去。 “这位先生挺喜欢这个八音盒。”老板显然是老江湖了,飞快地向庄文说明了情况。 “是挺不错的。”低头看了看那个盒子,庄文也做出了肯定的评价。 “是要多少呢?” “二十二万,绝对超值,这已经是友情价。可以刷卡付账。”眼见这单生意有望成功,老板脸上的皱纹都被笑得攒到了一起。 “是还不错的价格。” 他话音刚落,林言也顾不上旁人了,一把拉住他的外套把人扯到了一边去。 “你疯啦!那个单位是万呐!” “这种复杂机械古董八音盒是要这个价。” “你,你……反正我没那么多钱!” “我付。”他还没等林言反应过来,就把孩子塞了过来。 “刷卡吧,麻烦给我们包一下,不要用那种礼盒纸。” 抱着扭个不停的孩子,林言看见庄文从钱包夹层里掏出了一张黑色的卡片来,老板又趁机向他推销了一些东西,最后庄文又买了一个珐琅的小摆件。在单子上签名的时候,庄文签了一串外文,除了那个开头的V,林言没能辨认出其他任何一个字母。 拎着用绸布包着的礼盒,林言默然无声地离开了那家店。外头的暑气还有些浓烈,庄文让他抱着小孩,自己拿过礼盒去开车。他站在冷气充足的大厅里等着,一眼就瞥见许远也朝这边出口过来了。 虽然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地避让,但对方显然是过来说说话的。公共场合林言也不好意思闹得太尴尬,只得站在原地,给林墨整理起了衣服。 “你过得很好。”许远走近了,他的声音就像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嗯,哈,还凑合。”林言挤出笑,“那老板是你什么人?” “是我爸爸的一个朋友。我有时下了班,顺道过来看望他。” “哦。”感觉这就无话可说了,可曾经对着这个人,他有那么多话想说。 “你过得很好。”短暂的沉默后,许远把刚开始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刚说过啦……” “我很高兴,真的,你比我想象中过得好多了。” 你想象中我会过成什么样子?林言很想发问。是找一份勉强糊口的工作平淡度日?还是干脆糟得多? 可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怀里的林墨眨巴着的眼睛。 “你丈夫,抱歉……但我觉得他成为你丈夫只是时间问题。他看起来很爱你。” “他是……”林言把鼻子扎进林墨的衣服里,嗅着他肌肤上的奶香气,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闷成了模糊的一片。 “李诚对他可感兴趣了,缠着我要你的电话号码,我没给他。”许远笑了,仿佛讲了个了不起的笑话。 “……谢谢。” 又沉默着相对了一会儿,林墨合着广播里的音乐咿咿呀呀地叫着。最后是许远率先道了别,就跟以前那样。 “那,我走了,有空再聚。” “嗯,再见!” 他挥了挥手,看着许远在自己的视线里走远了。那人依旧会把背挺得笔直,好似背着一把尺。高一那年,林言时常徘徊在那所重点高中的围墙外,为的就是看到这个背影。他看着许远走到门口,正打算推开玻璃门,这时候广播里的音乐变了,变成了那首他俩都很熟悉的歌,在他们曾经彼此陪伴的那一小段时间和刚分离的那些日子里,林言总是听这首歌。 “here I stand head in hand turn my face to the wall” 他看见许远推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I see them ugh at me and I hear them say” 但那只是一瞬,随后,他大力推开那扇门,让室外的热风扑了进来。林言记忆里的夏天,从没有这么炎热过。 “……Hey you’ve got to hide your love away……” “再见。”在心底,林言又对着那个背影说了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想见到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