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被毒傻了

    周衍猛然惊醒。

    看了眼身边的人，还好，睡得很安稳。

    自己怎么会睡着了，明明想着自己躺在外侧，方便随时给不言换药倒水的。

    他轻轻起身，准备去看看药煎好没有。一转头，发现陶不言醒了。

    虚弱而有些嘶哑的声音响起，“……阿衍……你在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周衍迟疑着回答，“应该过了辰时了。”

    “辰时？怎么这么黑……”陶不言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住了嘴。

    “我去找太医！”周衍说着便大步走出房门，还没跨过外间的门槛，脚步一顿，看见了在外面候着的小夏子。

    周衍脚步声渐远的时候，陶不言是想叫住他的，但是没来得及。胸口发闷，眼前是一片虚无。

    这就是，真正的失明么……连黑色也看不见……

    还没等陶不言开始害怕，脚步声又转了回来。

    “太医马上就来了。我在这儿，别怕。”是周衍的声音。

    陶不言微微笑了起来，“以前……这都是我的台词……咳咳！”

    周衍赶紧把人扶起来，轻拍脊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陶不言在心里呼唤系统：系统先生，我是不是快死了？

    机械音难得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响起：是的。最多还剩72小时。只是越往后，会越痛苦，可能会口鼻出血，最终死于心律失常或者呼吸麻痹。建议宿主提前自行了断，系统可以帮你完成脱离。

    陶不言缓缓呼出一口气，周衍舍不得看自己受苦，应该是下得去手的。但是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实在太残酷了。他实在不想让周衍再背负上一条杀孽。

    太医来了，又走了。周衍明白季太医也无计可施。箭头上毒药中的金鸡草能够使人神经麻痹。耳鸣，眼花，体温下降，继而视网膜细胞变性，视神经萎缩。

    “阿衍，我想趁……我想见见孩子们。然后，我们去皇家别苑吧，好久没过去了。”

    周衍顿了顿，回答，“好，我让人去安排。”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杀了人，说在梦里，总是会见到那个人。”

    周衍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这个时候提起这些，“是啊，在梦里，那些死去的人不再发出声音，只是用仅剩的眼睛，或者原来是眼睛的地方看着我。”

    “后来，你是怎么，摆脱噩梦的？”

    周衍看着陶不言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可是已经失了神。

    “我在梦里拼命回忆你的样子。用你的眼睛代替他们的眼睛。”

    “呵……听上去好奇怪啊……”

    赵容拿着食盒，小心走入内殿，还没出声，门就开了。他被皇上一下子提溜到走廊上。

    “陛，陛下！午膳……”

    周衍压低嗓音打断，“小声点，帝师刚刚睡着。今晚入夜之后，把凌蕙凌修叫过来。别让不相干的人看见。”

    陶不言从昏睡中醒来，习惯性地睁眼，却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我已经瞎了啊。

    “不言？起来喝点水吧。”周衍的声音响起，一双温暖的手把自己扶起来，然后并没有从身上离开，而是让自己靠在对方怀里。

    温热的触感和熟悉的味道，让人无比安心。陶不言发现，自己已经一点也不惧怕病痛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亡，他最担心的，是还活着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即将被自己抛弃的人。

    周衍理了理陶不言额前散乱的发丝，“现在快戌时了。你一会儿吃点东西，再休息一下，凌蕙凌修亥时之前会来的。”

    “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前世的事。”陶不言缓缓开口，“因为，那时的我并不幸福。”

    “不言，”周衍忽然出声打断了他，“以后再说，好不好。”

    陶不言知道，周衍怕听这种话，一直觉得自己来历神秘，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跳脱出这世间。他顿了顿，换了一个话题，“周朝一直以来，从未有过太上皇的先例，太子太女在皇帝驾崩之前是不可能继位的。凌蕙再如何优秀，也改变不了祖宗之法。皇后与四妃的名单我早就拟好了，就放在太师府的书房架子上。”

    周衍的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轻笑一声，“这是什么意思，早就准备好了？”

    这些日子周衍表现得太平静，太镇定，陶不言知道他是在刻意压着那股子疯劲儿，生怕惹自己烦心。可这让他怎么能放心，不如现在就把一切说清楚。现在陶不言如愿以偿地听出周衍语气里的怒意，继续道，“因为准备得有些早，四妃人选其中有一位已经嫁人了，你可以先立了皇后，再慢慢相看，也不耽误什么。”

    周衍沉默着。

    除了陶不言，其他人最怕的就是周衍的沉默，仿佛是雷霆骤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陶不言给自己默默打气，狠下心来，“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忘了我吧，你的日子还很长。后宫人多了，就不怕没人陪着你，这偌大的宫殿就会热闹起来。替我看着凌蕙凌修成亲生子吧，将来膝下儿孙满堂。”

    周衍忽然笑了，这回不是带着火气的，而是真心实意的笑，“老师还是这样，一点也不会撒谎，”说着，将陶不言轻轻拥入怀中，“过了这么多年，岂能说忘就忘？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口是心非吗？你就不能……哄哄我么……”

    陶不言心疼得不行，可还是挣开周衍的怀抱，无神的眼睛眨了两下，眼眶通红，“哄你什么？说我其实是这尘世之外的人，弃了这副肉身，还能再借尸还魂？你不想听实话，我偏要告诉你实话。没错，我确实不属于这个世界。用你们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天上的仙人，只是有想要的东西到死求而不得，便入世替天道完成任务，以此换取在天界的地位。我那么想让你登上皇位，只是为了任务罢了。现在历练完成，我终于可以脱离这个肉身，毫发无损地回去加官进爵、位列仙班。相处这么久，说一点留恋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可就算养条金鱼，时间长了也有感情，何况是人。天上的人怎么可能一直留在地上，我利用了你完成历练，但也替你保护了储君，现在两清了。”

    周衍愣住了，不知道是言先生疯了，还是自己疯了。这些话的意思自己都懂，可是为什么连起来听就不明白了。

    陶不言一股脑说完，居然没有受到系统的警告，松了一口气。可是看不见周衍的表情，也不知道对方信了几分，心里又七上八下的。

    周衍想了一下，抓住一个漏洞，“你说任务就是让我当皇帝，那我当上皇帝以后，为何不直接回去交差？”

    陶不言一噎，“我…自有安排。死得太突然会影响朝局。”

    这么一搅和，连日来的后悔、痛苦、无奈、自责，此刻忽然淡去了一瞬。这人明明没力气了，还要强撑着说这么多话，挣脱的时候也没劲起来，反而欲拒还迎地，还是自己怕他太激动加速毒素扩散，往外挪了一点。周衍气笑了，“两清？谁跟你两清了？被自家弟子下了药，就滚到床上去了，有你这么当老师的吗？”

    陶不言觉得，系统没有警告自己，可能是因为这些已经被当作弥留之际的疯话了吧，任谁都不会相信的。他沮丧地卸了力气，任由周衍又把自己抱住。

    “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没有自制力，贪图美色的废物。”

    “那弟子长得符合老师的审美，可真是太好了。”

    陶不言把头往后挪了挪，靠在周衍的肩窝，“你是不是觉得我被毒傻了，净在说些疯话？”

    周衍轻笑，胸膛的震动传递到陶不言的后背，“怎么会，老师才不傻。就算是疯了，我也会跟着你一起疯，两个疯子天天在宫里折腾。然后我被群臣弹劾，被忍无可忍的太女殿下赶下帝位，就可以撂挑子不干了。”

    这样温情的时刻，以前明明有很多，却没有被珍惜。当时他们觉得，时间还长，有的是机会，一切等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再说吧，就把自己一直禁锢在系统的任务上，治国的义务中，向现实妥协着相爱。

    但是，如果没了对方，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两人静静的不说话，假装时间不在流逝，在片刻就能拥有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