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许你余生
“想听你说说前世的事。” 冬日和煦的暖阳轻柔地照拂着两个人,瘦削的脸庞上也多了一抹暖色。前世的两个人日日劳作,早出晚归,想静下来说说话也多在夜里,就像他们的这份情一般见不得光;像当下这般闲适是极少有的。 成煦想了想,缓缓开口。 “那就从我到了岑州后说起吧。” “那时我在岑州一件铺子里做伙计,后来苏韵巡视的时候见到了我,觉得我应该算是可靠,便问我愿不愿意入赘她苏家,做她名义上的丈夫。” “名义上的?你上一世没真的成亲?”修云十分意外。 “是,名义上的。我也是后来进了苏宅后才摸清背后的缘由。苏韵和她的婢女许乐清已暗许终身,许乐清原也是官家小姐,但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因其父与苏家上任家主,也就是苏韵的爷爷私交甚笃,临终前托孤与他,故而许乐清自小寄养在苏府,也因此结识苏韵并暗生情愫。这两人也是刚烈女子,苏韵志向高远,并不甘心隐身闺阁,也极具慧根,她辅助上任家主时让苏氏的家业扩张了近两倍,但是未婚配的女子肯定不能坐上家主的位子,苏父常年受苏韵爷爷打压,自觉做家主无望,就想将苏韵送给上京高官做妾,借由这桩婚事帮他挣得个上京的官职。” “苏韵和许乐清发觉苏父的盘算后自然是不从,这其中还有些插曲,最后许乐清在苏氏族人面前发誓终身不嫁,要一生守护苏韵,但苏父却说她没有身份留下来,许乐清愤而卖身为奴,做了苏韵的婢女。最后苏韵和许乐清合计需要找一个能够控制的了的人入赘苏家,这样苏韵就不用外嫁离府,家主之位也可从长计议。” “也都是可怜人。” 修云无奈地摇摇头。 “她二人对我也是极为和善,为我请了许多先生,助我入仕,在仕途上又助我青云直上。讽刺的是,苏父想要靠卖女儿去赚个上京的缺儿,而我们三人通力合作在短短三年间就做到了,入了上京后她们也借着我的关系迅速在上京地域铺开了许多产业。” “但我入仕的原因我从没对她二人讲过,我也怕一旦身份败露连累她二人,因此很早就自己开了商行,在账面上与她二人剥离关系,一旦事发东窗也能少些连累她们。” “我知道,我读得懂。”修云神色复杂,紧紧地握着成煦的手,眼前的人仅仅抱着个虚无飘渺的念想,为着他舍了自己,只身走入暗影中,十数年来殚精竭虑;而他上一世却将成煦这片心剜出来,砸在地上狠狠嘲笑,即便是出于想要保护成煦的初衷,也过于伤人了。 修云声音微颤:“我…我上一世对你说了那么狠的话…我…对不……” 一只手挡住了修云来不及说出口的歉意,“我知道,我也读得懂。你想护着我,我上一世就明白。” 是了,无论带上何种面具,套上什么身份,他们二人从来都是心意相通。 “那后来我走了之后呢?” “我……”成煦迟疑了,不知如何开口。 “对不起,修云。我没珍重你换给我的这条命……你走了之后,我只觉生无可恋,想随你而去。我杀了郑槿辰,查办了文逸恒,在他流放途中劫回,最后一把剑插进我们两人胸口,跌落悬崖……” 交待完毕后成煦低着头不敢看修云,半晌也不见修云说话,但一抬头,就撞上一双殷红了眼角的眸子。 汹涌奔来的悲怆阻塞了所有言语,过了许久修云咽下所有的哽咽:“这一世不会这样苦了。” 成煦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这一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你想听我的吗?” 成煦忙点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是如何从文府逃脱的?又为何一直没有复仇?” “也是各种阴差阳错,许多无可奈何。”修云摇了摇头。 “还得从我十五岁入滕州军,便是在那时结识了徐长漠,与他极为投契,初入武平军时上下对我颇为轻食,但他对我多有帮扶,后来他不慎被俘,我带领一队人马孤身探敌营,将他救回,算是过命的交情。后来回到上京我被贬为奴,文侯对外宣称我是急病暴毙,算是彻底断了联系。” “文逸恒的夫人柳如惜认出了我,她为解救我张罗着给文逸恒纳妾,借着小妾入府那日的混乱将我带出府并着人细心照料。柳如惜自小倾慕徐长漠,长漠更是向她多次提及我,只是徐长漠在我为奴三年中已殒身应川,无法履行私下许的婚约。” “我伤好后就前往应川,后面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说了。李绪不愤武平军消极待命,而应川已多处沦陷,苦于藩王无兵,只待卫军行至他封地时他冒险行刺,也就是那时他混入俘虏队伍,才与我联手一并斩杀卫军主帅。陛下那时是极为冒险,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卫军发现,不过他天性如此,乱世中也应有这样的敢于冒险、消除一切沉珂的君王。” “陛下登基后,他与周相第一要是便是清算武平侯等一众势力,虽然文承宗本人依然权柄在握,未受过多波及,但他的一些党羽却因此遭殃,徐长漠的家族也是在那时遭到清算,柳如惜在得知消息时便带着徐长漠的亲妹妹徐月棠去应川找我,希望我能用将军之位庇佑月棠,也是因此才迎娶了月棠。只是愧对了月棠,我从未尽丈夫职责,她却因家族厄运一辈子被无形地束于将军府。” “而我为什么没有复仇,也是多亏了文承宗的精妙算计。我虽被封为应川将军,但那时的应川六县失守,未沦陷之地也是苦苦煎熬,应川军上下更是缺粮少兵,上京的一应军需到了手上几乎是盘剥殆尽,无奈之下我与文承宗做了一笔交易。” “我这位所为的“父亲”是这天底下最为精明的商人,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成为他的生意,从光明仕途到屈辱过往。我与他约定,只要我不对他和文逸恒落井下石,并在李绪面前保住武平侯与武平军上下不遭清算,那么他就会从军需到兵丁一应提供,还会清理所有知晓我在文府受辱的人。最后你也见到了,我和文承宗都履行承诺,武平侯尊荣得以保全,应川军亦渡过难关。” 修云看出成煦所想,便安慰道:“成煦,我不怕打骂、不怕屈辱、更不怕死,但我怕的是打骂、屈辱和死亡什么都换不来。” 前世结束前一幕幕皆是不堪回首,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那么屈辱和畏缩必须成为过去。成煦正色道:“上一世我不信自己,不信你,不信你的情,不信自己配得上这份情,不信我的一切,无论爬到什么位置,无论手上有多少钱有多少权,都不觉得是我的,午夜的梦魇总是暴露身份、暴毙殒命诸如此类。 “但这一世我会允许自己再这么畏畏缩缩,也不会再顶着别人的名字过活。他人耻笑也罢、鄙夷也罢,我,成煦,要堂堂正正跟你站在一起。” “修云,这一世我们都不会被打骂、被折辱,更不用付出性命的代价才能换得对方的存活;屈辱也好,无奈也罢,一桩桩一件件,我们一起讨回来,连本带利!” “修云,一辈子都在一起吧”,成煦紧紧攥着修云的双手,双眸中闪烁着坚持与笃定。前世说不出口却在内心中重复了千万遍的许诺,终于在重生后有勇气说了出来。 “不” 成煦眼中闪过一丝震颤。 修云笑着摇头:“不够,前世、今生、来世,永生永世,不弃不离。” 没有任何迟疑,成煦凑近了修云,轻轻托起他的后颈,吻上他微笑着的双唇,还是跟上一世一样绵软与温热。舌尖相遇,似久别重逢的热烈相拥,又似是久旱甘霖般欢欣雀跃。唇齿间相互摩擦,久久无法分开,热切地探寻对方所有不为外人道的柔情似水与真情实意,诚挚地倾诉着郁积了一世的情愫与思念。 上一世二人碍于内心卑微,碍于前路未定,纵使无尽缠绵,谁都未曾给出过一世的许诺。这些深埋心底的许诺历经了一世的磋磨后依然真挚如初。 前行之路,纵使荆棘满布,但昭昭旭日会让每一处阴暗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