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与君长谈
书房。 李初浔接过景渊递来的请帖看罢,才叫跪在地上的使者起身,皮笑肉不笑道:“既是四弟与我邀约,岂有不赴之理,来这一趟辛苦你了,景渊,带他下去领赏。” “小人谢过成王殿下。” 烫金贴子扔在桌上,摊开来是颜体行楷,端庄沉稳,笔迹无可辨别出自谁之手,防亲如防敌,滴水不漏。 身为皇室子弟,李初浔早已习惯弟兄之间明争暗斗,皇上子嗣兴旺,三位公主,六位皇子,近来宫主又传出添丁之喜,兄弟姐妹众多,个个另结心思,哪怕是一母同胞,譬如他与他哥之间已经算得上亲近,终究还是隔了一层业障,云归的事,近乎无可解。 李初浔掀了本公案瞧,是都察院送过来的卷宗。他自从卸去边防之职,待在金陵这几个月无所事事,老头子肯定不会叫他插手京城及周边任何军务,于是甩他一个不痛不痒但就是容易得罪人的差事——都御史,上谏君主,下察百官,说好听了是言官拾遗,难听点就是刺儿头。 他李初浔虽然常常被人说道,什么混世魔王,但又不是个没事儿挑事儿自找麻烦的傻子,也明白他爹压根儿不怎么喜欢他过多干涉朝政,于是日日消极怠工,不点卯不考绩,挂牌子游手好闲,什么事情都叫手底下的人按规矩办,本就是井然有序的章程,没他管也鲜少出事。 于是他才有大把闲散时光跟云归厮混在一起。 只是最近怕是不能清净,朝局有变,他哥暗中传信叫他多少还得悠着点,小心行事,或可避其锋芒。这话说得没有隐喻,就是明示,最近陆家风声很紧,骄奢淫逸养大的小少爷当街打死了人,案子告进京兆府管不了,与陆岐交好的刑部尚书直接调走卷宗,并且不打算与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摆明了弄权营私宁事息人。 避其锋芒? 案折一下一下敲打着手心,李初浔眉间冷意更甚,他是怎么跟刑部说的?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陆家眼看着过不去他和都察院这道关卡,开始着了急,连陆商羽都整日想要见他。 李初浔和陆家没有半句话可讲,是两条流不到一处的河,泾渭分明,当初非要把陆商羽塞进门儿的时候,他早就明白警告过了,谁知不光那女人中了邪似的拿清白做赌注,就连他自己亲爹,皇帝陛下也相当满意这门别扭到狗屁不通的亲事。 陆家是平叛功臣,平谁的叛?蓟亲王,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的亲叔叔。老头子是把陆家女当做定海神针砸给了他,告诉他千万安分守己,不要做什么春秋大梦。 老子越是压迫,儿子越是逆反,这道理放在皇家也是一样的。 李初浔这些年就没怎么回过金陵,皇后娘娘心疼小儿子,对皇帝陛下多少有些寒心,俩人之间心生隔阂,青梅竹马自小的情意出现裂缝,才叫人有机可乘,贵妃地位一路攀升,四皇子也越来越受器重。 李初浔还记得幼时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他爹真算得是长情守旧的好皇帝、好夫君了,可什么时候一切就都变了呢?蓟王谋反使得皇上多疑多思,也越来越不像他记忆中的父亲,逐渐变成了无时无刻不在讲究君臣之道的帝王。 当然,这不仅仅只是针对他而言。 他那好命的哥哥,太子殿下,从前是皇帝最器重的、最宠爱的儿子,这几年不照样卷进深潭处处掣肘么。 皇帝陛下杯弓蛇影,心病无医,提防他俩甚于其他任何人,似乎是爱之深责之切,又似乎是矫枉过正过犹不及。四皇子与陆家成勾结之势而在朝中大力收揽各方,他都看不到,或是看到了也并不在意,仍旧执意打磨李初浔兄弟两个,把他们塑造成合格的君臣模样,兄友弟恭,而非二子夺敌,兄弟阋墙,于是太子事事优于成王,但太子必得对亲弟弟扶持相协,李初浔则不敢也不能有任何不甘心。 他们二人哪怕演戏也要装出个兄弟情深。 可惜啊,这出戏很快就要拆台, 云归就是那个破局的劫数。 十年前偶遇兰因,如今早该有个结果了。 “叩叩叩”,外间传来了敲门声,以及一道温和的嗓音:“殿下,君砚求见。” “进来,没那么多规矩。” 君砚推开而入,李初浔起身去搀他,君砚抓着他的手臂,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这地方他不常来,李初浔鲜少许人进他书房,更不提上次书房失火之事,这座府里并不全是可信之人。只有君砚是个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特殊的身份,两人之间利益牵扯甚多,除此之外,李初浔对他并没有轻佻之心。 “殿下一反常态,散尽府中诸人,外面早已传得风生水起,看来殿下并不打算金屋藏娇,反倒想把云归曝于人前。” “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那样就不好玩儿了。” “我还是想不明白,曾家当年到底怎样瞒天过海,保住家里最小的孩子,云贵这些年躲在什么地方,又为什么突然现身。”君砚搓着衣角,不确定道:“所以前来寻个答案。” “当年的事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云归的生母并非金陵人,而是他爹早年在南中做知州时结实的江湖女子,极有可能出身南中云氏一族,这支盘踞西南的武林世家,世代人才辈出,不光在江湖显名,旁支中走上科举正途的文人仕子也不少。” “这十年来,云归是在南中之地?” “不。”李初浔自嘲,“当初我和你一样的想法,白白在南边消磨了多少精力,一无所获。” 君砚想到他早年从军,确实在南中边境待了不下五年时间,旁人十四五岁时还躲在父母庇佑之下,而他已经身从军旅,吃尽苦头。 “曾秉文不愧是当朝太傅,他为云归打算的后路根本不是南中母家,反而就在这危机重重的京城之中。” “难道是集熙书院!?”君砚一点即通,恍然大悟。 “不错。曾家被查抄之后,风声鹤唳,曾秉文曾在集熙书院讲学,而且曾家子弟多在那里读书,于是书院也被迫接受排查,但毕竟是天下读书人的圣地,很快便引起朝野上下文人不满,父皇重文轻武,况且叛乱已定,于是下旨三司不可扰事生非,集熙书院反倒成了安全的地方,院正收留云归,十年无虞。” “当年并未传出有漏网之鱼的消息,莫说世人,哪怕是陛下,想必也不知天无绝人之路,曾家还留下了后人。那么殿下又是从何得知呢?” “无处得知。我只是相信,他没有死。”李初浔负手而立,“从前我还以为会是我哥出手相助,暗中跟他较劲,后来发现他跟我一样,什么事都做不了,他甚至还不如我自由。” 听他提及李初瑾,君砚心里一阵刺痛,“那时你们也不过十几岁罢,无能为力是常情。” “终究是让老四抢先了一步,已和集熙书院院正张作庸暗通曲款。”李初浔想到云归,有些出神,自语道:“这个蠢货,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 “四殿下为了叫你们兄弟二人心生隔阂,分而击之,真是下了不少功夫,竟把十年前的旧账都要翻出来重新清算。” “我哥身边必有细作,否则老四从哪里探出他和云归从小的往事?” “难道就不可能是从殿下这边泄露出去的么?” “种下合欢蛊的人又不是我,我这里哪有那么明显的破绽等着给人抓辫子。” 君砚听出了语气中的不满与轻嘲,“可殿下既知四皇子居心,却还是放不下云归,”空洞的眼眸中流露出丝丝感伤,“依殿下之见,若太子知晓此事,该如何应对?” “依我之见?依我之见?”李初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衍玉,我哥是什么性情,你比我更清楚,所以没有什么可应对的。” “事情没这么简单,如果四殿下急功近利,直接将云归的身份告诉陛下,云归必定危险,那时殿下可能做到见死不救,太子又焉能置之不理?四殿下之所以暗中操纵,没有明着揭穿,就是在等你们真正捅出娄子来,等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让皇上亲眼看着你们因为逆臣之子反目,对你们一个个彻底寒心,哪怕帝后再怎么情深意笃,一家人的亲情终究会被击穿。” “帝王之家还讲什么亲情,父皇对我寒心是迟早的事情,就算没有云归,我也不可能只当自己是他的儿子,他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的时候就没有父子亲情之说了。这样的决裂就算此时不会发生,也会在将来某个时刻爆发,若我哥顺利登上大宝,而我统兵在外,他怎么可能一辈子放心我?所以骨肉相残是必然,云归的出现只是火上浇油,破局之子而已。” “那殿下的打算……” “我会带归儿离开这里,江湖之远,不失为归宿。” 李初浔漫然看着窗外,秋风萧瑟,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