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明月予松鸦(一)
“咚——咚——” 敲门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 程危泠睁开眼睛,落入眼中的是泛着斑驳烟黄色的屋顶。 阔别一月有余,他再次回到梦中那具长不大的躯壳中。 比起之前几次,这次醒来,真正像是在幼年时某个稀疏平常的夜晚。 程危泠推开盖在身上软绵绵的被子跳下床,在离开这间卧室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和他的记忆中分毫不差,原木色的床头柜上摆着一盏小熊形状的夜灯,温暖的灯光笼罩着半杯还冒着热气的牛奶。 ——小时候他偶尔会在半夜惊醒。每一个醒来后难以入睡的夜晚,伏钟总会给他温一杯牛奶,哄着他喝完,然后守在床边等他再次睡去。 现在这杯牛奶仍旧摆在这里,他却没有了浅尝一口的心思。 自从在潭中取回半侧颅骨,无数逝去的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他没有问过今生伏钟是不是一开始就认出了他。 这种避而不谈,与其说是忍耐,毋宁说一种逃避。无论他得到的回答是或不是,都注定了那些过去的日子已经失去原本的模样。 程危泠推开门,在离开卧室的时候,他看见对面那间属于伏钟的卧室,门同样打开着。 平整的床铺上整洁如新,丝毫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枕边照常盖着一本读到一半的书,程危泠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迈向玄关的脚步,半途转入这间无人的卧室。 他站在床边,俯身拿起那本书来。 书页上的文字在程危泠的手触碰上的那一刻,像乌黑的潮水一般褪去,只留下雪白的书页,空无一物。 正如这个房间真正的主人此时并不在这里,所存在的一切都是梦中虚无的幻影。 就在程危泠逗留的这一小会儿时间里,从前厅传来的敲门声变得剧烈而急促,仿佛不满于他的心不在焉,迫切催促着他前去一探究竟。 将书本归回原位,程危泠返身来到玄关。 门口的壁灯一闪一闪,好像电流并不稳定,就快要熄灭。 入户门前那只木凳早已摆好,等待着他如每一次进入梦境中一般站上去,透过猫眼向外看。 程危泠踏了上去,微微踮起脚,将眼睛凑近猫眼。 出乎他意料的是,猫眼中一片漆黑,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他踩上木凳的同时,敲门声陡然停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于指甲剐蹭金属的细响。 因为过于尖锐而令人产生一种不安的毛骨悚然。 ——门外百分之百有东西在。 屏住呼吸,程危泠再次够到猫眼前。 与他一门之隔的楼道间,传来一阵回声般的轻笑,随即他看到猫眼中的黑色渐渐缩小,最终定格成一个不大的圆斑。 随着他的注视,那个原斑转动着,棕黑的边缘渗出细长的红丝。 这一瞬间,程危泠意识到了堵住猫眼的不是其他,而正是站在门外的人向内窥视的眼睛。 此时的程危泠到底不是真正处于幼年的孩子。 稚嫩的外壳下,已经跳动了太久的心没有因为这点小惊吓而感到恐惧,反之,他的手没有犹豫地卸了门锁,飞快摁下了门把手。 大门的打开十分顺利,没有受到任何事物的阻碍,也没有像最开始的梦境那样被彻底锁死。 程危泠下了木凳,踏出门来。 这片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楼道空无一人。 刚才敲门的东西像是一瞬间蒸发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这次楼道中虽然依旧潮湿,但不再有漫上台阶的深水。 往下的阶梯畅通无阻,程危泠站在楼梯口思索着向下走的可能性。 就这一小会儿时间的走神,在他尚未回过神来时,身后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而在他原本走出的门对面,出现了两扇一模一样的门。 一张纸条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卷到他的脚下,程危泠弯腰拾起,纸上写着一行短短的问句。 ——“你会选择哪一扇门?” 和在伏钟卧室里的那本书一样,在程危泠触碰到纸条的一霎那,纸上的字迹很快消失。 待他抬起头来时,面前两扇门中同时徐徐打开,他一眼看见靠左的那扇门里,黑漆漆的房间尽头,阳台的栏杆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今晚的月色很好,银色的光线贯穿了不会迎来黎明的噩梦之夜。 像是感应到他的到来,大半个身躯悬在阳台外的人回过头来,望向程危泠的脸上依旧挂着惯常的笑容。 “程,我要走了,再见。” 拉维的腿垂落在悬空的夜雾中,他微笑着道别时,是程危泠习惯了的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 “拉维!” 两人之间的黑暗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拼命伸出的手,是无法拯救的徒劳。 程危泠眼睁睁地看着好友的身影坠落在长夜中。 “先生,先生,您是不是感觉有哪里不适?” 一道温和的女声将梦境打碎,他重新落回现实的怀抱中。 并不强烈的光线来自夜航的机舱照明灯,程危泠恍然了一下,后滞地反应过来是空乘正担忧地询问着他。 “我没事。方便的话,给我一杯冰水。” 太久没说话,开口的时候,喉咙中凝固着干涩。 “好的,先生。如果您感到不舒服,请随时按下服务铃按钮。” 目送空乘的背影离去,程危泠仰了仰头,靠在座椅靠背上,勉强缓释着那股刚刚脱离梦中的眩晕感。 曾出现在他梦中的,除了那个来路不明又不知所踪、一直在寻找母亲的小男孩,其余的人,无一不是已死或将死。 如果按照这种规律,在最近的一个梦里和他道别的拉维,是不是也逃脱不了这种结局。 ——不,不会的。 ——他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好友死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