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寒潭鸣翠(二)
顺着进山的小径一路深入,呈现在眼前的景象已和沿着乡间公路所见到的莽莽群山全然不同。 布满青苔的碎石板嵌入杂草丛生的泥土中,小路蜿蜒曲折,在一片苔绿中变得断续不清。 山中生长着枝叶极其繁盛且根茎异常密布的老树,垂落的枝叶隔绝了雨声,不断汇聚的水滴硕大,顺着树脉缓慢滴落,砸在地上时被柔软的青苔尽数吸收。而小路两侧,则可以看到大量杂乱的深褐色树根,从手电筒光线边缘的黑暗中此起彼伏地隆起。 整个山野的空间被压缩得极度狭窄,不过走上片刻,便能够感受到那种带着些许压迫的窒息感。 程危泠跟在伏钟身后,手电筒的光不断扫过小路侧边郁郁葱葱的丛林,根须虬结的树干随着这一路前行,形态变得愈发诡异。 那肿瘤状的深褐色隆起,盘踞在粗粝的树干上,远远看去,如同一个个胎腹,在绵延的黑暗中无声孕育着未知的产物。 山里有着诸多的溪流,转眼间两人已经踏过第四座青石板搭成的简陋小桥。 潺潺的溪流声开始变大,逐渐演变成轰隆的鸣响。 程危泠走到第四座石桥的尾端,突然瞥见距离他们十米开外的树丛中,一连串烟黄的亮光从远方缓慢移来。伏钟显然也看到了这蓦然出现在深林中的诡异亮光,返身过来按住了程危泠想要将手电筒光扫过去的动作。 两人灭了手中手电筒的光,站在黑暗中,看着一连串的亮光离他们越来越近。 到了不过五、六米的时候,程危泠从树枝的遮掩中,看清了这一尾的亮光来自于一列提着灯笼的白衣人。 纸糊的白灯笼破破烂烂,但明晃晃的烛火却未被不断滴落的雨水浇灭。 穿着垂地长袍的白衣人缓慢穿梭在林间——就在不远处,有一座一模一样的石桥同样架在水流奔涌的溪流上。 “……那是什么?”程危泠往后退了一步,借由一支垂下的叶脉遮挡住自己,低声向伏钟问道。 伏钟的视物能力不受夜色限制,不断游移的灯笼光映在他灰白色的眼瞳中,仿佛月斑斓的萤火沉入寂静的湖泊。 “是伥鬼。在水中溺亡者常着白衣,出没于临水的桥畔或者岸边,找到替死鬼之前都不得解脱。”伏钟注视着逐渐远去的队列,语气平淡地回答,“看来这里死的人不少。他们应该察觉到有人在日落之后进了山,循着动静来了。” “循着动静来的,他们难道看不见我俩吗?” 灯笼的亮光隐没于密林深处,完全的黑暗又再次笼罩了两人,伏钟重新打开手电筒。 “一叶障目知道吧?”伏钟踏在被雨水浸透的湿滑青苔上,像走在平地一般毫无阻碍,“我们有山林庇护,垂落在伥鬼眼前的每一片树叶,都会掩去它们旁顾的视野,所以发现不了我们。” “为什么山林会庇护我们啊?” “有空再和你解释,留点体力爬山吧。” 伏钟没有和程危泠多说。 本质上来讲,他和这群山绝岭同属一脉,为天地灵气集结而诞生。自远古便沉睡的盘古遗骸,在长久的与世隔绝中,见到他自有着天然的亲近。而程危泠虽为人类,但颈上戴着碣陵刀幻化的项链,钟山遗脉的气息,同样令这沉寂的山岭感到亲切。 在静默中行走,时间的流逝变得难以捉摸。 耳边的轰隆水声变得愈发震耳欲聋,连绵不断地在耳膜上鼓动。程危泠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愈演愈烈的水鸣声震得他太阳穴发疼。他忍耐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拉住了程危泠的手。 “哥哥,你听见流水的声音了吗?变得越来越大了,和打雷一样……” 伏钟疑惑地停下脚步。 ——这段路程几乎没有遇上溪流,此时周围一片寂静,仅有几声微弱的虫鸣从草隙间传来。 “什么声音?我没听见。” 程危泠掐住他手臂的力道变得大了一些,伏钟听见程危泠陷入凝滞的呼吸,半哑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是河流的声音,就在我们的脚下……” “危泠?!” 少年人的身躯在一瞬间脱力,随着伏钟下意识地一带,整个人倒进他的怀中。 还亮着的手电筒跌落在地上,微弱的光线照亮了程危泠失去血色的面容。伏钟一手揽着程危泠,一手轻轻地触碰上他青筋毕现的额头。 只见程危泠冷汗遍布的额间,一道嫣红的鸾鸟印记时隐时现。 这是伏钟在程危泠幼时为他铭下的印记,承载着神鸟的鸿运与庇佑,护他如普通孩童一般无虞长大。而此刻,这道印记正逐渐变得衰弱,就像有什么自内而发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将要从程危泠的体内挣脱而出。 随着印记的缓慢崩裂,伏钟开始感受到反噬。和普通的血肉之痛不同,这股从神魂深处迸发的剧痛像要把他的整根脊骨从这具残破的躯体中生生抽出。 压抑着将涌到喉间的腥涩液体咽下,伏钟勉力将全然失去意识的程危泠背起,趁着尚有余力,他要快点走完继续这段山路,以免夜长梦多,再撞上一些诡异物事。 在来这里之前,伏钟尽数查阅了此处的县志。 残破的断续记载中,笔者有提到过这个群山之中的村落下面有一道地下暗河。 这处暗河的入口最初是被一个从祭祀中逃走的小女孩发现,而小女孩再次被村民们抓到的时候,已流落在山野林间一月有余,疯癫到完全丧失神志,却不断声称她发现的暗河之下,尽是万尸群鬼。 村民们按照小女孩的话,前去寻找暗河,却始终一无所获。就这样,这个女孩被村中的巫医视为妖言惑众,很快被村民处死,葬在村中破庙的后山荒坡上。 ——程危泠昏迷之前所说听到河水奔流的声音震耳欲聋,难道就是县志中所记述的地下暗河? 事情发展至此,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伏钟念及那人的一部分残骸葬于此山中,在县志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怀疑这诡异的地下暗河与其埋骨之地脱不了干系。那么,感应到暗河奔涌的程危泠,究竟为何与逝去已久的那人关联甚密,难道说,根本就是他的残魂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