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雪海燕(完)
从顶灯坠下的光线,随着他的步伐,打乱了映在地板上的阴影。程危泠透过玻璃向回廊对面看去,光影斑驳之后的空间空无一人。 走在他后面的伏钟在短短几秒时间里消失不见,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手机和上次被困在庄园里时一样,信号全无。 程危泠看了看前方阴森森的甬道,教授的办公室就在灯光难以到达的尽处。而他现在却按捺住破门而入的想法,找到伏钟比起查证所谓的事件真相更加重要。 重新来到进入这层楼的电梯间处,程危泠从裤兜里摸出一枚硬币,将它迎空弹起,银色的小小钱币从他指尖蹦起,然后滚落到地板上,往方才他们没有选择走的另一个入口滚去。 这一侧的灯光比刚才走过的一侧要暗得多,硬币很快滚入幽深的暗处,程危泠仔细辨听着金属滚过地板的声音,一路跟了过去。 黯淡的光线在他身后缓缓褪去,前方没有灯光照亮,程危泠自然也没有发现隐匿在黑暗中同样漆黑的雾气。 程危泠踏进黑雾中一步,涌动的雾气顿时像潮水一般吞没了他的身影。 转眼,呈现在他眼前的已是另一种画面。 他站在一片没有尽头的血海之中。 翻涌沸腾的血浆粘稠,过于沉重的感觉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脱逃。 夜幕中不断坠落拖着长长光晕的火雨,混浊空气中飞舞的黑色灰烬无处不在。 无数的断肢残首随着浓血翻滚涌动,莹莹生光的白骨顺着深红液体,缓慢地流过他身边。 程危泠发现自己正一手拄着一把破破烂烂的长刀,另一手被一个半跪在血水中的老者攥着。 “少主……快逃吧……别等了,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他的手背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修长的手指已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层层叠叠破裂的水泡在持续的灼伤后淌出红黄相间的液体。 尽管这样,他还是紧紧握着手中那把刀。 破烂的血肉中青筋暴涨,蜿蜒出无声的痛楚。 程危泠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 伤势过重的老人缓缓松开了他的手,迎面倒在粘稠的猩红中。 血海的深度不断攀升,浸没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也逐渐淹没了刀刃上那道看不清的铭文。 在被血与火吞噬的最后一刻,程危泠从水面的倒映中看见了自己。 他的脸被道道伤口中涌出的血弄得脏污不堪,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阵阵滴落的砸碎了水面,最后他看见一双不属于他的眼睛。 是与这焚烧的天地同色的鲜红。 不断变换的场景被浓密的雾气重新驱散,空旷的办公室楼道再次出现在眼前。 伏钟所在的位置已经不在原本的地方,他的面前是一扇朝他洞开的门,门框旁的铭牌位置上是费里奥博士的名字。 小女孩的身影散成乌黑的水流,从伏钟的指间滑落,消弭在空气中。 伏钟的眼前失去最后一点遮挡,他看到窗帘飞舞的窗台上,程危泠正仰面从狭窄的台面上往外摔下。 少年脖间的项链在黑暗中闪过一点光芒,那微弱到转瞬即逝的闪光,快要割破伏钟染血的瞳孔。 身体的行动快过意识,天青色的双翅穿透衣料的束缚,从背脊伸展出来。 在伏钟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借着风势冲出窗外,将正在坠落的程危泠捞入怀中。 柔软的羽翅在下落的途中发挥了缓冲的作用,使得两人得以避开楼下那片椴树林间尖锐交错的树枝。 杜什卡的虚影连同黑雾一起,也随之降落到了这片寂静的树林中。 伏钟放开揽在程危泠腰间的手,挡在程危泠身前,面向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杜什卡。 小女孩落在他身后双翅上的目光过于惊喜而痴迷,这种令人感到不适的粘腻让伏钟的脸色冷了下来。 但未待伏钟开口,变故已在一瞬发生。 本该保持着项链状态的碣陵现出了原本长刀的形态,稳稳落在程危泠的手中。 像是经历了千百年的磨合,程危泠和碣陵一人一刀以最为契合的方式从伏钟的身后闪现到杜什卡的跟前。 手起刀落,一颗头颅滚落到露水凝结的草地上。 无头的身躯尚还伫立在原地,随着黑雾徐徐散去,逐渐化成零落的碎片。 因为杜什卡的身体尚未死去,仅是魂魄游离在外,斩杀生魂无异于直接将她从世上抹杀。 伏钟不赞同地蹙眉,望向呈现放射状血迹的中心。滔滔血迹中,程危泠并未收刀入鞘。 坠落着残血的刀尖指向伏钟,程危泠看过来的眼睛里,是融为灰烬的淡漠。 伏钟想不通碣陵刀为何会失控。 这把刀由他亲手铸成,刀身上更是刻着向他垂首的承诺。 但眼前却是残损的刀灵和程危泠融为一体,对他展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伏钟想要开口的时候,才发现面部的神经早已僵硬。 数根青色的锐羽凭空出现在他的前方,表现出反击的姿态。 伏钟漫长的一生中,过半的时间是作为上界最令人恐惧的行刑者度过。 鸾鸟一族性情温驯,不好争斗。 唯有他的手下白骨累累,亡魂无数。 而他此生只为一件事低过头,过后手上再未染过他人的鲜血。 他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动过手,但在看到指向自己的碣陵刀时,伏钟知道自己不会输。 至少这一次不会。 冰冷的空气涌入鼻腔,整个房间里已经没有熟悉的竹叶清香。 程危泠像无数个普通清晨一般苏醒,他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 上面是伏钟屈铁断金的字迹。 一行地址,还有一行简短的话,让程危泠一个月后的秋假回国去找他。 隐痛的大脑间一片空洞,好像有些什么已凭空蒸发殆尽。 程危泠记不清睡过去之前发生过什么,正如他没能想起伏钟再次不辞而别的缘由。 唯一搁浅在脑海中的,是一个由陌生小女孩的声音留下的一句话。 “原来你也和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