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疾雨
黄昏时分,零散陈茶在杯底缓慢地回旋沉淀,细碎的茶叶从茶梗上剥落,在白瓷上浅浅铺了一层。陈伯将茶杯放在小几上,起身缓步走到书店门口。 这个书店是他和老伴一生的心血,伫立在这老城巷中几近半个世纪,但自老伴重病以来,便是无心打理,直至前些日子老伴终是撒手而去,在匆匆忙完丧葬琐事又休整半载,陈伯才面前打起精神将店面重新开张,只是如今门楣破旧,又处在这人烟稀少的旧城中,颇有几分晚景凄凉的感觉。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且有逐渐变大的趋势,陈伯站在屋檐下,慢吞吞地抽着烟,心想着该是可以关门了,雨这样大,也不会有什么顾客前来了。 正当陈伯这样想着,重重雨雾中的巷口隐隐约约有个身着红衣的身影,——看上去是个身量瘦弱的年轻女人,没有带伞,就这样慢吞吞地从雨中走来。 陈伯在此处住了几十载,外加故去的老伴一贯热心肠,周围的街邻无一不相识,他不记得有哪户家里有这样年纪的女人。昏暗的天色加上朦胧的水汽很难看清明明不远的巷口,陈伯从怀中摸出老花镜戴上,想要将那女人的身影看得更清楚一些。 雨势在顷刻之间变得更大,陈伯努力张望了一会儿,仍是看不清雨中人。 这雨这么大,这姑娘又没带伞,看上去却走得一点也不急,可真奇怪。 陈伯想着要不还是前去送一把伞应急,却在转身走回屋内的瞬间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发毛。 他想起他老伴定下出殡的日子,恰逢有一户街邻迎亲,十余年没有回过老城的青年人突然回城,办一场规模不小的喜事。民间最为忌讳红白喜事相撞,陈伯本想将老伴出殡改日,但操持丧礼的司仪却告诉他近半旬仅这一天宜白事,陈伯内心纳闷,怎么会有人将大喜之日选在这样的日子呢。出于好意,陈伯连续好几日前去登门想要问问那户人家是不是不知道这忌讳,却没有一次能遇上那家的家里有人在,即便是他在户户归家的晚上前去拜访,也是如此。 后来,陈伯是在是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毕竟老伴也不能一直停灵,只好选择在日暮时分出殡,想必肯定能错开那户人的迎亲。但他没有想到,老伴的棺材刚抬到巷口,便正碰上送新娘的车队。一时间哀乐与喜乐齐响,真是好不尴尬。 好在对方似乎并不介意的样子,甚至还主动让出道来。婚车停在巷口,身着婚服的新娘下了车步行入户,甚至和陈伯打照面时还让他节哀。现在的年轻人看来是真不忌讳。当时的陈伯也没有多想,顺顺利利地送老伴出殡。后来待他再想起这事,实在过意不去,又带了一些礼品想要上门赔礼,却发现那家人早已人去楼空,仿佛只是突然回来办了件喜事,便又突兀地消失在这老城中。 回想起那日短暂相逢所见的新娘,陈伯发现此时雨中的女子身段和那新娘是如此的相似。 好端端的,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呢? 正在陈伯犹豫之间,房檐下的铃铛一响,陈伯回过身,便见一位身着黑衣的青年人正持伞站在书店外。 “陈伯,没打烊吧?我来还您的书。”青年人温和的声音响起,顿时驱散了陈伯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感。 “没呢没呢,”陈伯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接过青年手中的伞,小心放在门前的伞架上,“小伏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 “临放学有个学生家长有事不能来接,所以耽搁了一会儿。”青年拍了拍手上的水,跟着陈伯踏入书店。 说起来这个姓伏的年轻人,陈伯很是有好感。 他总是每周六的清晨来到陈伯的书店看书,偶尔遇上特别喜欢的,会买走一两本。陈伯深知就现在年轻人的作息来说,肯在早上出门的少之又少。后来熟悉下来,才知道这个青年的名字叫伏钟,是附近一个小学的老师,习惯了早起上课,因为来这里不久,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外加上老城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逛来逛去发现这个书店有不少好书。 陈伯年轻时曾是一个大城市着名学府的讲师,因着十年动荡心灰意冷,风波结束之后也没选择再回去任教,而是回到老家开了一间书店糊口。跟伏钟来往一阵后,陈伯发现这个年轻人堪称博学多才又谦逊有礼,偏偏又来到这个落后荒僻的地方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老师,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本着爱才的心理,陈伯翻出当年冒着性命危险偷藏起来的旧书,和伏钟分享了不少,这一分享不得了,陈伯发现这年轻人上到篆文,下到国外小众的外语,伏钟无一不懂。陈伯也好奇地问过伏钟是哪里学到的,伏钟只是说自己见得多,就零碎地掌握了一些。 “这次的几本书都很有意思,就是之前临近期末,我实在太忙了,花了好久时间才看完。”伏钟驾轻就熟地一面朝书店内走去,一面从怀中掏出用油纸精心包裹的书来。 陈伯跟着进门之前又扭头看了一样巷口,疾雨中早已不见那个女人的身影。 ——兴许是在他和伏钟搭话这一会儿,那姑娘已经走到另一条巷道中去了。 “今天雨这样大,应该除了我,没有其他客人会来了。夜雨风寒,陈伯可以把门关好。”伏钟将油纸小心地摊开,取出其中的书来,按着记忆中的细节,将书放回书橱里它们之前所在的位置。 “好久没下这么大雨了,我记着旱了快有2个月了。”陈伯点点头,取下门旁的撑杆,将厚重的卷帘门拉了下来,又掩上木门,这才进到室内。 两重门隔绝了雨声,书店内顿时变得安静无比。 “快过年了,陈伯今年怎么安排的?”伏钟放完了书,熟稔地拿起小几上陈伯喝剩的残茶,走到帘子后面的厨房洗杯子。 “老伴走啦,我一个人过也没意思,估计还是去闺女那里过吧。”桌上的蜡烛快要燃尽,陈伯从抽屉里又取了一根出来,借火点燃之后放在了一起,“最近不知怎么的,夜里老是断电,去问了吧,只说在检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查出问题修好。” 洗完杯子,又倒了两杯热水,伏钟走到小几前放下水杯,看了两眼蜡烛,忍不住说道,“这是阿姨供香火用的烛吧……” “家里实在是没有别的照明方式了,我老伴走了也没人去供了,就拿出来应应急。”陈伯说道。 伏钟抬头看了一样堂前盖着布的神像,深红色的绒布上,已经落满了灰尘。 当初他走进这间书店,便是被这座贡像吸引。诸多仙家神佛已经湮没在时代的场合中,如今世人在家供奉多为镇宅祈福,偏偏这家人供着古老的龙神。 旧神陨落之后也会有人信仰。伏钟当时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寿数将尽的书店女主人虔诚的供奉中,他实在不好说朝供空神像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供神的红烛燃起,可能会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伏钟盯着烛火,“虽然现在已经没什么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习俗,但是阿姨过身未满一年,还是注意一下的好。明天一早我跟您捎个煤油灯过来。” “这也太麻烦你了……” “没关系。”青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我这孑然一身,您也算是我的忘年交了。” 两人攀谈起来话题总是很快转移到陈伯最为喜爱的书籍上,老人不嫌麻烦似地又从箱子里翻出来不少老书,于是一面看书一面聊天,时间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 伏钟起身想要告辞,却被陈伯再三挽留过夜。他又看了一眼摇摇晃晃的烛火,想到明天也没有早课,便答应下来。 书店的楼上有两个小房间,一个房间是陈伯的卧室,另一个房间是好久没用的客卧。陈伯从壁橱中取出干净的被褥给伏钟,在伏钟抱着一大堆床上用品走向客卧时,出声叮嘱道: “小伏,我总感觉今天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你那间房临着另一侧的小巷,如果晚上你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千万不要害怕。” “奇怪的声音?”伏钟闻言,停下了脚步。 “我也不太清楚。这几日晚上我起夜,总听见那间屋子窗户的玻璃在响,就好像是有人在拍打窗子一样。可能是晚上风太大了吧……”陈伯犹豫了一下,说道。 “晚上风大也正常。”伏钟笑了笑,“那我去收拾床铺了。” 后半夜,雨势渐渐地小了,窗檐滴落的水滴也变轻柔而缓慢。伏钟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浓郁如墨的夜色,接着昏暗的烛光翻着手里的旧书。 泛黄的书页上留着同样陈旧的墨迹,留下批注的人有一手锋芒毕露的字。 伏钟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字,尽管他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之前写下的了。 他的人生太过漫长,漫长到足够遗忘很多事情。 子夜的寂静中,没有关紧的窗户发出细小的扣响声,并有缓缓被推开之势。隐约的雨声中,伏钟听见有婴儿哭啼的声音,断断续续,却一直没有停止。 许是伏钟无意搭理的态度激到了敲窗的人,轻扣声逐渐变成指甲抓挠玻璃的声音,刺耳而令人不适。 “够了。”伏钟从床上爬起来,披起衬衣朝窗边走去。 随着窗户被推开,一阵水痕在窗台蔓延开来,先是一段浸水的红色衣料从上方垂了下来,然后是一双绣着金凤的秀鞋,层层叠叠的绸缎在湿透后呈现出血一样的色泽。 一具女子的躯体,便就这样悬挂在窗外。 “我今天已经警告过你一次了,识相点就滚远些。” 伏钟抬头看去,却见女子的头刚好被窗的顶框挡住,只能看见小半个翻着黑紫色的下巴,并不见真实面目。 自从现代火化普及,伏钟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看见僵尸是什么时候了。他今日之所以答应陈伯留宿,便是在黄昏时分于巷口看见了这具紫僵,没想到对方还真有胆子送上门来。 悬挂着的女尸仿佛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选择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 故去之人口不能言,打起交道来真的麻烦不已。伏钟的手指在窗框上不耐烦地敲了敲,“不害人?有所求?” 听到他的话,女尸隐没在嫁衣中的手抬了起来,遥遥指向一个方向。 伏钟看了眼那干枯泛黑的尖锐手指所指向的方向,叹了口气,“孩子?” 似是感应到二者的交流,雨声中,婴孩的哭声愈发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