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抚摸
少年醒来的时候，把身上的蕉叶拿了下来，并没有对身上莫名出现的“被子”表现出意外。 “你醒了？”树上的美洲狮冲他打招呼。 少年没有搭理他，起身收拾行囊，看起来准备离开。 “你不用吃东西吗？”林因问道。 少年至始至终都未摘下那个长鼻翡翠面具，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一觉醒来和睡觉之前没有两样。 看少年拿着蛇皮袋和狩猎工具爬下树，林因赶紧跟了上去。旺财此时正在树上睡觉，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林因并不担心他，毕竟他是这片森林里空中捕食者的老大。 少年轻盈地行走在雨林的泥土上，林因紧跟在他身后，不停搭话：“哑巴弟弟，你一个人在野外不害怕吗？” “……” “你还小吧，你几岁了？我看你顶多十六七，这么小一个人生活在这里，我是真担心你会被森林里的怪物抓去了。”显然林因忘记他自己就是最怪的一个。 “……” “你不怕我吗？我可是美洲狮诶，我要是现在把你扑倒用牙齿咬断你的脖子都不用一分钟的。” “……” “你要去哪？我来保护你吧，昨天说了要以身相许，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绝不食言。” “……” “话说，你长什么样子啊？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具，你身上的是纹身吗？你们国家允许未成年纹身吗？” “……” “说了这么多，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林因，那只角雕是我看他可怜捡来的，我给他取名叫旺财，”林因并不介意少年的沉默，近乎自言自语地继续道，“你知道吗？我原来也是人，死了以后就变成美洲狮了，你说这事怪不怪？” 少年的脚步突然顿住，林因急忙刹车，问：“怎么了？” 少年蹲下，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搓起一层泥土，仔细端详。林因凑过去一看，马上了然，“这是野猪的痕迹吧。你要捕猎？” 对方没有回答，站起身自顾自地往野猪活动的方向走去，林因继续跟着他。没走多久，前方果然出现了一只西貒。西貒长得像野猪，耳朵却很小，没有尾巴，是独属于美洲的物种。 少年躬下身子，伸手扒开一片绿叶，握紧手中的长矛，伺机行动。 林因用爪子挠了挠少年的腿，低声说：“我绕到那边去帮你捕猎，你看准时机过来拿就行。” 少年终于转头给了林因一个眼神，只不过戴着面具林因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安啦，说好的以身相许，就从我孝敬你食物开始吧。”丢下一句话后，林因起身小心翼翼地从外围绕过去逼近那只西貒。 绿叶遮挡住狩猎者的身影，无风的潮湿天气也掩盖了他的气息。捕猎比的是耐心，这点林因不缺。那只西貒嚼着从树上咬下的果实，悠然自得，暂时没有发现空气中潜在的危险。 过了许久，林因回头看了看哑巴弟弟所在的位置，模模糊糊可以看到对方依旧蹲在原地。 西貒似乎吃饱了，摇晃着身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肚子忙着消化，它的脑子就变得不是很清醒，行动看起来也很迟缓。 就是现在。 林因从树后一跃而起，发起了攻击，奔向那只西貒。 捕食者肃杀的气息惊扰到了西貒，它发出尖锐的嘎嘎声，马上撒开四只小短腿奋力在海洋一样的绿色叶丛中逃窜。顿时，一股浓烈的恶臭散发开来，林因差点被呛死。这是西貒在用臭腺喷出液体来驱赶捕食者。 林因忍住恶臭，努力辨别它的行径方向，拉近彼此的距离，瞬间爆发纵身一跃，扑到西貒的背上，一口咬住它的后颈。 美洲狮的咬合力很强，相比于美洲豹还是逊色不少，这西貒的皮非常厚，林因并没能给予他致命一杀，加之扑鼻而来的恶臭也让林因脑袋一懵，有了瞬间的恍惚。 受到捕食者的攻击，西貒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更加癫狂地抖动着身子，想要把背上的美洲狮给摔下来。林因使出吃奶的劲儿死死咬住不松口，尖牙如虎钳一样卡着猎物的后颈，用爪子拼命挠着西貒厚厚的皮，划出道道血痕。 西貒吃痛四处乱窜，身子不停撞到四周的树上，在他背上的林因也被连带着颠簸不堪，颇为狼狈，脑浆都要被震下来了。 美洲狮和西貒僵持不下，忽然，一个东西嗖地一下飞过来，扎在西貒的喉咙上。西貒顿时像是中了定身符，身子往旁边一歪，倒在了地上。 林因松开嘴从西貒身上爬下来，看到它脖子上的长矛准确无误地穿过气管，伤口正汩汩往外面喷血和空气，心里一惊，这得是多么恐怖的精准度啊。他连忙回头，那个人类少年正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林因退到一旁，把西貒尸体让了出来，有些不甘心地说：“谢谢你了，这是你猎到的猎物。这次不算，下次我会打猎更大的猎物送给……” 林因的说话声渐渐变小，只见少年没有搭理旁边西貒的尸体，而是把手伸向了他。他连忙低下头，紧接着，他的脑袋就感受到一阵轻柔的触感。 林因愣住了。 触感非常温柔，非常舒服，他的喉咙忍不住想要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少年清凉的手指穿过他脑袋上的绒毛，从头顶向后抚摸下去，最后伸到耳后抓了一把后，少年收回了手。 怎么就停了？林因依依不舍地抬头看向少年，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方刚刚居然主动摸了他。 林因还是人类的时候，有非常严重的毛发过敏症，导致他从未试过撸有毛的动物。每次看到街上有人遛狗，开心地用手在那动物身上四处流连，或者是看到网络上有人捧着猫咪近距离贴来贴去，他都会觉得有种异样的别扭，因为这是他没办法想象出的快乐。 当然，那些同样看起来很享受的动物也让他感到困惑。 明明是这些人类剥夺了他们的自由，以爱的名义加以束缚，那为什么在人类这么做的时候，他们会觉得舒服呢？ 现在他好像知道答案了—— 因为真的很舒服。 就像是哈洛实验中那样，恒河猴忍不住去亲近柔软的绒布母猴妈妈，这种抚摸本身就充满了没有缘由的诱惑。 少年摸完林因的脑袋，又走到那只西貒旁边，利索地从兜里掏出一把黑曜石刀原地开始分解。 林因眼巴巴地站在一旁，问：“你怎么突然摸我？” 少年不搭理他。 “怎么样，我的毛是不是很舒服？没关系，你随便摸，多摸摸，我不介意的。” 少年把野猪的内脏掏出来，血淋淋的手抓起一块肝脏递向林因。 林因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少年，只看到那面不露声色的面具。他张嘴叼起那块肝脏，放在地上撕扯吞吃。 看着林因张嘴吃下野猪的内脏后，少年收回手继续分尸，又陆陆续续割下了几块肉给林因，林因都一一吃掉。 拆解完毕，少年扛起厚厚的野猪毛皮，用绳子把剩下的野猪肉绑起来背到背后。 看起来是要准备回去了，林因舔了舔唇，吃得很满意，说道：“下次你要吃什么告诉我，我来抓。” 少年背着战利品往回走。林因跟着他的脚步，视线落到少年光裸的脚，心想：他这样不会受伤吗？怎么都不穿个鞋子。 走了会儿，林因发现少年并没有顺着他们刚刚来的那条路线原路返回，而是绕到另一处，先找到了一块小天然井。 少年在天然井旁边洗去身上的血污，然后跪在地上，把整个头都埋进了水里。 林因猜测对方估计是在喝水，便道：“你如果直接喝生水的话很容易生病的，最好取水过滤，煮沸以后再喝。” 过了许久，林因都怀疑他会不会把自己憋死时，少年才缓缓抬起头，翡翠面具上沾满水滴，红色的花朵图案却不见褪色。 “你这样脸多久才洗一次啊？我看洗的都是这个面具……”林因顿住了，因为他闻到空气中飘来一股味道。 这股狩猎者的气息异常霸道凌厉，几乎是一瞬间林因就感受到极度危险的讯号，立马站起身来，道：“哑巴弟弟，别玩水了，我们快走。” 少年低头看向林因，没有动作，林因又用爪子推着他的小腿，想让少年快点起身，催促道：“我闻到美洲豹的味道了。” 他们一定是闯入了美洲豹的领地，林因通过这股味道判断出并不是昨天在沼泽碰到的那只，而是另外一只雄性公美洲豹，但闻起来非常健康强壮，绝对不会逊色于伤到旺财的那只。想到昨天碰到那只美洲豹时那浑身发凉的恐惧，林因一刻也不愿多留。 “快点，碰上美洲豹就不好了！”林因的语气有些焦急。 少年终于站起身，迈开腿小跑起来，一人一狮迅速穿过树林，跑回了木棉树。 感觉到那股美洲豹的味道逐渐变淡，林因才松了口气。 “大哥，你跑哪儿去了！”旺财悄无声息地从树上飞下来，一脚踩在林因的脑袋上，委屈地叫着，“我一醒来你和那个小弟弟都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们背着我私奔去了。” “为什么要背着你私奔？你不还在树上吗，我们可没有’背’着你私奔。” “哼，讨厌！”旺财愤怒地往林因的脑袋上跺了一脚，“原来你们偷偷捕猎去了，都不带我！” “你又没以身相许给他，为什么要带你？”林因说着看向少年，心想不知道他会不会给旺财吃东西，他身上背着那么多猪肉，一个人肯定吃不完。 少年果真从背上解下一块猪肉，递给旺财。旺财惊喜地飞过去一把抓起又飞回树梢上去，“谢谢小弟弟！” 林因有些惊讶地看着少年，看来这个少年并不冷血，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少年在树下坐下，那里有一个原来焚烧过的小火堆，他用打火石点燃了火堆，又用树枝穿好猪肉架在火上开始炙烤。 林因见状转身走进树林。刚刚闻到美洲豹的气息让他心有余悸，也让他意识到必须要标记领土，才能赶走入侵者。在野外，捕食者留下记号就如同交换名片，收到信号后便会自觉远离，大家都不喜欢发生冲突。 同时，林因也决定暂时搁置南下的计划。这个哑巴弟弟孤身一人在这么硕大的森林里，虽然本领高强，毕竟形单影只，冷冰冰的面具下展示出那不着痕迹的一丝善意让他觉得很温暖。 林因以那棵木棉树为起点，在方圆半径几里外留下他的爪痕、排泄物，标记为领地。雨林里除了美洲豹以外没有其他的天敌，他只需要让那些美洲豹知道这里是他的地盘，不会来打扰他们就够了。 确认好领地后，林因准备返回，忽地碰到一棵倒塌的空心树干，里面一窝肥汪汪的无刺蜂正围绕着一个堆满野蜂蜜的蜂巢忙碌不休。 林因心里一喜。他伸手驱赶掉一部分无刺蜂后，从旁边扯下一块宽大的叶片，把野蜂蜜的蜂巢掏出来放到上面，小心翼翼用爪子包好，不顾那些疯了似的追着他的蜜蜂，直接叼着蜂巢再次回到木棉树。 少年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盘坐在火堆旁，双手抱在胸前，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听到林因回来也没有动静。 林因把蜂巢放在少年面前，用爪子拍了拍少年的大腿，说道：“送给你的，擦在烤肉上吃更香。” 少年转头看向林因。 林因伸了个懒腰，在少年身旁侧躺下，道：“真的，不骗你，没有毒。” 少年犹豫了一下，伸手打开包裹着蜂巢的叶子，用一根手指蘸取蜂蜜，然后从面具下方把手指伸进去嘴里品尝。 林因被雷到了，居然这都不摘面具，难道这小朋友是脸上有什么不忍见人的恶疾吗？ 少年尝过味道后看起来对蜂蜜很满意，他捧起叶子，用手指把野蜂蜜涂在烤猪肉上。 烤肉的香气霎那间被激发出来，香得林因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旺财也从树上飞下来，歇在林因的旁边问：“好香啊，他这是在干什么？” “烤肉。妈的……我有多久没吃过烤肉了，”林因叹了口气，“想当年撸串一条街上就没有比我能吃的，现在变成这副德行，天天都只能生啃。” “为什么要烤肉？直接吃不好吗？” “你没吃过所以不知道，那烤肉有多想，加了盐和香料去调味，又擦上蜂蜜，哎呀，那滋味……啧啧。” 林因又咽了一下口水。 少年抬起烤好的猪肉，林因和旺财的视线牢牢锁定那块肉，跟着少年的动作看他把肉放到地上，又用那把黑曜石刀给肉切分成小块小块的，扔了两块给林因和旺财后，才捏起一块送到面具下面。 “吃起来也不怎么样嘛。”小角雕几乎是瞬间就把那块肉吞进肚子，“他怎么连吃东西都要戴着面具呀？” “人家喜欢戴，你管他呢。” 也许是因为变成了猫科动物，味觉也变了，林因也觉得没有想象中的好吃，餍足地舔舔唇，然后直勾勾地盯着少年，后者咀嚼完那块肉后喉结动了动吞咽下去，他脖颈上的几条黑色花纹也随着微微颤动。 “哑巴弟弟，你身上的花纹是画上去的还是纹上去的？”林因问。 少年拿起一块肉正要送进嘴里，听到林因的话后，他用另一只手在自己胳膊的黑纹上用力搓了搓，花纹并没有消失。 林因震惊：“你真的能听懂我们说话？” 少年又不搭理他了，自顾自地继续吃着肉，眼看着那肉一块接着一块，流水线似的从翡翠面具下方送进他的嘴里，最后吃得一干二净。 那么大一块肉全部吃完，看来这个少年的饭量真是不可小觑，小小的身躯，大大的能量。 “你听得懂我们说话，只是不会说话，是吗？”林因忍不住又问。 少年往背后的树根上一靠，不再动了。 火堆的热气熏得林因和小角雕都昏昏欲睡，林因起身慢慢靠近少年。见对方没有防备，林因叼起少年放在一旁的野猪皮盖在他身上，而后走到不远处蜷缩成一团，也闭上了眼。 “王队长，还没找到吗？”张夕容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搜救队队长面前，后者摇了摇头，张夕容眼中的光骤然黯下。 “山里找遍了，悬崖下所有地方也搜过了，最坏的打算，他可能顺着河向下了……”搜救队的王队长解释。 “不，不可能。”陈英馆长摇头，“消防员同志，麻烦你们再仔细找找，就算是在河里，也去看看。他是个非常优秀的研究员，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旁边苏建一脸颓然，手中的烟已经淡灭，“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阻拦林教授……他还这么年轻啊。” 张夕容蹙眉，问王队长：“水下搜救难度是不是很大？” “是的，”王队长点头，“我们尽快展开水下打捞。您先通知他的家人吧，已经这么久了，家属有权利知道，林教授失踪已经……” “没有家人。”张夕容打断了他。 陈英和苏健都抬起头，有些诧异。 张夕容从得知林因失踪的当天就坐飞机赶来，已经许多天没有阂眼，两眼通红，脸上布满一圈络腮胡，头发乱得像是鸡窝。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玉溪，抽出一根烟递给搜救队队长，后者摇头，他便叼进自己嘴里点燃，淡淡说道：“我自打认识他以来，就没见过他的家人。” “怎么会？那应该亲戚朋友啥的有吧？”搜救队队长问。 张夕容抿着嘴吸了口烟，摇头，“没有，他是孤儿，最初是在福利院，后来有人家收养他，结果养父母后来出车祸双亡，他就不肯再去别人家了。” “居然是这样，原来可从来没听小林提起过。”陈英喃喃道，“这孩子真是命运多舛啊。” “其实这些他也没跟我说过，要不是有一次喝大了跟我嚷嚷，我也不可能知道。”张夕容走向饮水机接水，继续说，“林因是我的好兄弟，我一定要找到他，是尸体还是活人，都要找到。” “真是我不好，我是真没想到下起暴雨，林因教授居然会这样失联……”苏健圆呼呼的身躯陷进沙发里，双手撑在面前挡住视线，“我真是……” “好了好了，别说那些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小林。”陈馆长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我们一定尽力。” “麻烦你了王队长，”陈英走到队长面前，诚恳地拍拍他的肩。 张夕容不知不觉踱步到了窗前，望着外面蓝森森的天和一株槐花树，吐出一口烟。 林因，你到底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