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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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场逐渐逼近的茫茫大雪降临之前,一切都在旋转、飞舞。 梅荀从地铁口走出来,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小步往前跑去。女人戴一顶深棕色贝雷帽,身穿同色套装,从银行大厦转过来。两人在咖啡馆前面相遇,梅荀大步走过去,握着拳头擦了擦冻红的鼻尖,“我来晚了吗?” 女人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导演喊咔,指挥摄影组:“再来一次,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拍。” 主演和群演都归位。场记打板,梅荀又挨了一记巴掌,脸偏向一边,流露出茫然和受惊的神色。女主角攥着手袋的指节用力到的发白,嘴唇颤抖,低骂道:“真恶心,你们兄弟住在同一间公寓里。你们也睡在一张床上吗?” 街上驶过一辆漆成红色的双层观景巴士,导演又喊咔。副导演用扬声器集合群演:“从一开始就错漏百出!公交快了一秒多。推婴儿车的老奶奶怎么没出现?多点人坐进咖啡馆里面,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别像老油条一样!” 经纪人张铃拎着皱巴巴、划满线的剧本过来,给梅荀讲导演在剧本上的最新改动。 “这句台词怎么改都别扭,删掉就好多了。”梅荀披上了长及小腿的黑色厚羽绒,使唤旁边的曲然:“去给我买咖啡,焦糖拿铁,双倍糖浆。” 经纪人把剧本塞给梅荀:“我现在就去?你自己看剧本。” “不是叫你去,我叫他。”梅荀伸手指过去,经纪人转头,只看到刚才对戏的女演员提着一杯咖啡走过来,“我这里多买了一杯,给你。” 梅荀并不伸手接,用审慎的目光看向女演员:“你一早就知道我想喝咖啡?” “咖啡是好东西,喝完你还记得台词。”女演员说话的时候,嘴里飘出一团白色的水雾。她往合拢的手掌心里呵气,摇摇头道:“整个片场都是酒味,这种鬼天气不喝酒没人顶得住,连导演也在喝。” 梅荀不依不饶,如同情报警察抓住了间谍分子露出的马脚:“你可以看出来我在想什么?” 女演员接不上话,经纪人插进来圆场:“他有时候在剧情里走不出来,神神叨叨的。”她把梅荀拉到旁边,一边给他整理衣领和头发,一边叮嘱:“你要调整好状态,下午有粉丝来探你的班,还有一个电影采访。” 梅荀垂着眼皮不吭声,心不在焉的模样,很快,他接起了一个电话。 经纪人捧着剧本坐在小马扎上,忧心忡忡地盯着梅荀的背影。梅荀讲着电话,大步穿过马路、两条马路中间的宽阔整齐的绿草坪,又穿过马路。他的身影时而被喷泉和公园设施挡住,时而淹没在群演里。他走到导演身边的时候,正好把电话挂断。他弯下腰和坐在监视器背后的导演说话,接着,两人争执起来。 经纪人一路小跑,追到停车场才拦下梅荀。梅荀摘下脸上的平光眼镜——饰演弟弟的道具——塞给张铃,坐进一辆银蓝色的轿车里,“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他的秘书打电话叫我过去。” “导演同意你走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张铃猛力敲打他的车窗:“你不能一个人去,至少带上我!” 梅荀落下车窗,一边把车子倒出车位,一边拍着方向盘怒吼:“不要24小时监控我!给我一点自由呼吸的时候!” 冬至刚过去,白昼短而稀薄。车子下高速的时候,天就黑下来了。梅荀按照导航驶入C市的市区,正好遇到晚高峰,被堵在高架上。 城市道路就像千万条柔软系带,在高楼大厦之间缠绵。点缀在这片钢筋水泥森林中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河要璀璨万倍,就像科幻电影里的未来都市,又像盛开在地狱的红莲之火。 梅荀站在病房外面,用最轻的力气叩门。一个护士推开门走出来,跟在护士后面的医生把门带上了,对梅荀说:“我们刚给他注射了一点吗啡,不过他还清醒着,你可以进去。” 梅荀问:“您就是给他做手术的医生吗?” “我们决定不进行手术,到他这个阶段,做手术已经没用了。” 父亲近几年长住C市,梅荀飞过来找许裕园,偶尔也去探望他。他对父亲的病情并非一无所知,但也没意料到他会突然病重。 跟梅荀想象中不一样,父亲的精神不错,没有打点滴,也没有戴呼吸机面罩。梅荀进门的时候,他甚至试图从病床上坐起来。 “我以为你不来。我听别人说你在拍一部重要的电影,要转型当实力演员。”父亲说话的时候,鼻子里发出粗鲁的哼声,问梅荀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双胞胎,后来得了精神病,在一个很大的饭店里,他们想杀掉对方。”病房里的暖气很足,梅荀把从片场穿过来的加长加厚的羽绒服脱下。羽绒服底下的西装还是电影戏服。 老人皱了皱鼻子,露出厌恶的神情,似乎很不喜欢电影的内容。他又在床上奋力挣扎起来,直到用完了力气,才向儿子发出请求。 “天很冷。”梅荀警告他,但还是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坐在床头。从棉被里抖落一本书,封面雪白,正中间写着踏雪寻梅四个小字。这是前阵子工作室帮梅荀出的自传。 “我才看了一半,不知道医生能不能让我看完。” 自传采用了一种厚实的纸张,拿在手里极有分量,里面有很多他的高清彩照。文字部分是由他的口述录音为草稿,找文字工作者加工成的。梅荀沉默地把书放回床头,“你还有想见的人吗?” “我对梦云有愧,当年让她带走了家产,你怨我吗?” 梅荀低头打量着自己的手背上的疤痕,嗤了一声,“这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在您犯下的所有错误里。” “你们姐弟从小都不合,各自分开也好。”老人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逐渐紧促的呼吸声在病房里回荡。“为什么不带许裕园过来?让我见他一面。” 许裕园三个字,他念得很费力,好像不确定自己是否记对了。 手上的伤疤已经愈合,仍然疼痒,梅荀要有事忙,才能忍住不挠伤疤。“他已经跟别人好上了。” “你从来不肯带他来见我,梦云也不肯让我见她的新郎。连梦云也不见我。”说到这里,他脸上有浊泪流下来。 梅梦云是多年以前结的婚,父亲还在念叨什么新郎,显然是脑子糊涂了。梅荀也不纠正他,只帮他把被子拉起来一点,“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你妈妈走后,我还在苟活在世,足足十五年,现在终于结束了。”父亲抽噎起来,老泪纵横地恳求:“我唯一想要死后跟她合葬。” 梅荀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他抓住父亲枯树一样的手,语气冰冷而平静:“爸爸,你从来不解释你做过的事。这是我们最后的和解机会了。告诉我为什么?” 您忘记了吗,在最开始,我们拥有一切。我们的房子像玩具商场的橱窗里的高级陈列品一样精美。每个周末,我们要么在花园里劳作,要么请全家人的朋友过来喝茶。我忘了是哪个客人说过,我们这样友爱和美的四口之家,只有在童话书里才能找到。 等到有一天,纸糊的城堡轰然崩塌,我才知道底下的根基早已经朽烂。为什么你要强奸姐姐?为什么你在葬礼后,丢下家业和儿女人间蒸发? 在梅荀出声质问之前,父亲已经落入了睡眠。梅荀帮他掖好被子,走到窗边,刚好有一辆飞机掠过深蓝的夜空,就像一颗流星。 前来陪床的秘书指给梅荀看:“机场就在那座塔背后。他每次住院都要窗户向北的房间,经常看到飞机就没有那么无聊。” 秘书是跟在父亲身边几十年的人,梅荀自小就认识。两人见面也不大寒暄,并肩站在窗边很久。 “他把遗产留给了你。”秘书告诉他。“比起你姐姐当年带走的,是九牛一毛,不过也有几样值钱东西。” 真是一笔意外之财。梅荀原以为父亲会把财产留给朋友或情人——梅荀也不确定是否存在。 事实上,秘书一早就到了,他一直站在半掩的房门背后,“我听见你问为什么。”秘书有一个不算解释的解释,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来说明病床上的男人,为什么前半生美满人皆羡,后半生颓唐寂寞终。 “哦?”梅荀很好奇。 “精神分裂症,但是他的症状很不典型。”秘书送他下楼,“他总是一个人待着,不跟别人交流,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等大家发现他生病,已经错过了治疗时机。” “从什么时候开始?” “医生怀疑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发过病。他第一次彻底发疯,就是十五年前,在葬礼之后离家出走。” 梅荀问:“为什么他不告诉我?” “他想一个人承担一切,你可以这么想。不过亲情淡薄也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 梅荀跟父亲的秘书握手道别,“郑叔叔,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爸。我会把遗产的三分之一分给你。” “属于我的部分,他已经提前划给我了。”秘书叮嘱梅荀照顾好自己,站在住院楼的台阶上目送他离开,暗忖他们父子长着同一张一意孤行的面庞。 有一辆黑色奔驰停在医院门口,梅荀认出来是陈信旭在剧组开的车。 总制片人一般都当甩手掌柜,不跟剧组的拍摄。梅荀以为陈信旭待一两周就会回B市,没想到他在横店住到了年底。 梅荀入住的酒店挨着医院。他是这家豪华连锁酒店的常客,得到了一支红酒作为入住礼。酒店管家在套房客厅为客人开红酒,梅荀一进门就习惯脱外套,这才想起羽绒服落在医院。 “你爸怎么样?” “医生说不好,但他人看起来还算精神。”梅荀没有碰酒,他打开手机,开始回复未读信息。 “陆导的意思是,假如你爸还能多撑两天,希望你明早回去拍完地铁站那一场。”陈信旭端着红酒杯,从落地窗边走过来,对梅荀说,“张铃本来想坐我的车过来找你,不过她今晚要去机场接机。” “她去接谁?” “你的医生。” 梅荀举起酒杯准备喝,突然把酒杯摔到地上:“我不用医生,她觉得我有什么病?” “我不知道。”陈信旭坐在沙发扶手上,伸手捧起梅荀的脸,手指擦过他的鬓角,“别冲我发火,我不是来催你回去拍戏的,我来跟你说生日快乐。” 梅荀挥开他的手,摆出送客的表情:“演出合同里没写我要陪你睡觉。” “你只开了一间房。” 梅荀打开钱夹,手指掠过塑料布下面的人脸时停留了一会,接着,他抽出一张纯黑色的信用卡丢给陈信旭,“原来你还要我请住你住酒店。” 陈信旭有点乐,把卡放在茶几上,“照合同办事,你拍戏拍到一半离开片场,给我造成了几十万的损失要怎么赔?” 梅荀翘起二郎腿,微微眯起眼睛,“这个你得回去找我的经纪人谈。” 陈信旭更乐了,“别他妈天山雪莲似的。我追你这么久,恋爱还是钱色交易,你总得选一样。想要什么你直接提,我会酌情满足你。” 梅荀突然笑起来,他笑得很生动、很开怀,“你一点都不像他,越学越不像。” 陈信旭轻轻抿唇,也变了一张脸:“你是给脸不要脸的类型,不喜欢别人捧你,喜欢当贱人。” 梅荀摊开手,态度坦然:“怎么说?” 陈信旭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信誓旦旦:“我会让你走投无路,跪在地上求我操你。” 手机响了,梅荀接通。对面是很公式化的语气,“梅先生,医院这边通知你,你的父亲曹锦轩先生在今晚九点四十九分过世了。请节哀顺变,尽快到医院里办理相关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