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妃作品集 - 耽美小说 - 颠倒梦想在线阅读 - 36 平安夜

36 平安夜

    街上下起了雪,宛如从天而降的礼物。两个青年撑着同一把伞从屋子里走出来,凑在一起低声谈论着什么。干燥的雪花落下来,又厚又重,像硬币一样砸在伞面和大理石阶梯上。车门打开又关闭,车前灯的光柱扫过围墙,汽车缓缓驶到了大街上。

    平安夜,商铺都关门了,大街上十分冷清。两人刚刚逃离了朋友家的无聊桌游,顾少贻还没有喝尽兴,一上车就说:“找个地方喝酒,你家还是我家?”

    许裕园麻利地开车载人回家——自己家里宽敞,床大,喝多了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明天中午。

    “之前不是说回国?我记得你机票都买好了。”

    “回一趟麻烦又烧钱,总共住不了几天,男朋友也未必有空陪我。”许裕园用手背擦了擦冻红的鼻尖,从毛呢大衣的内口袋掏出钥匙开门,“他说好来接我回家,睡一夜就走了,回去见他发小,还骗我说他有事。他有事,我也会有事的。”

    “你家真有节日氛围。”门口正对客厅,灯串和彩带盘旋在落地窗边的圣诞树上,墙上挂了几个花环,香薰和蜡烛台沿着橱柜和窗台摆放,这些都是顾少贻上次来没看到的。

    许裕园熄灭了自动亮起来的照明大灯,屋里就剩下烛光和落地窗外的城市灯光遥相辉映。这个漂亮的家是梅荀给他布置的,这就是他四个月才出现一次的男朋友唯一为他做的一件事。

    顾少贻走到客厅角落,蹲下来摆弄圣诞树下的礼物盒子,“他见发小为什么骗你?他们之间有什么苟且之事吗?”

    “是空的,装饰而已。”许裕园从消毒柜拿出两个酒杯,铲了一勺冰块丢进去,按自己的口味胡乱调了两杯酒,“目前没有。他发小是直男,我男朋友单方面爱过人家。”

    “弯爱直没结果,发小要弯早弯了。”

    “我那天身体不舒服,艰难地送他下楼打车。他手机在我手里,我看到他发小发信息过来,跟他要航班信息。我第一反应是关掉屏幕,假装没有发现。天这么冷,我的腿又疼,我不想跟他站在路边拉扯。我只想他快点走掉,我好上楼睡觉。”

    “睡醒没打过去骂他?”

    室内很安静,音乐声像水一样流淌。许裕园端着酒走过来,递给顾少贻一杯,“骂了也白骂,这种事主要靠我自己释怀。”

    许裕园骑着椅子坐下,趴在椅子靠背上,神情恹恹地开口说话:“以前他发小在英国念大学,逢年过节我男朋友会拜访发小的爹妈,他发小基本不在家。那阵子他俩比以前淡了好多,我还是很满意的。我以为他们即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谁知道……大学毕业了,他发小挣扎了一下还是回国接手家业,我男朋友混娱乐圈,我又在国外,一不小心他们又好得如胶似漆。”

    用母语,许裕园讲不出粗话,还好他会讲两三门外语,能用四五种语言骂街,他叽里咕噜把他们两人痛骂一顿,最后诅咒他们赶紧打包下地狱才稍觉气顺。

    顾少贻给他顺背,把酒杯递到他的唇边。许裕园就着对方的手喝,他心情不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脑子很快就混沌起来:“你知道他这个人有多可笑?他以前爱他的发小,爱得如痴如醉如狂,经历了千回百转的纠结,然后他思考得出:他的发小搞了很多女人,品德不够高尚,他要挺身而出教化人家。我听完就在想:天哪,我为什么会爱上你这种没用鬼!”

    顾少贻说:“省下这套功夫直接勾引人家上床不就完了?”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许裕园横了他一眼,又不得不承认顾少贻说得对,“确实,他应该搞明白,人家再轻贱,也是你想睡他,不是他想睡你。他不会明白的。依我对他的了解,把他逼急了,他可能还会说出‘其实我对他只有精神之爱’这类鬼话。反正他永远不可能承认自己感情受伤,欲望受挫。”

    顾少贻万没想到相貌如此脱俗、气质如此出尘的男人,骨子里也有说教的基因,顿时对整个男alpha群体的观感又差了几分,“那粉丝天天在网上给他舞翩翩贵公子的人设算诈骗吗?”

    许裕园忍不住笑了一声:“哪有这么穷的贵公子?”

    “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没骗我,是他自己也认不清自己……说不出来哪种情况更坏。”许裕园缓缓摇了摇头,把电视机打开,“我们挑一部电影看,怎么样?”

    “我至少从头到尾看过三遍,每年圣诞节都有人提要看这部。”顾少贻说,“?哇,坂本龙一和大卫鲍伊,我还没看过。”

    “我男朋友的挚爱之一,他以前带我去电影资料馆看过。”许裕园点开了电影,“我也想重温一下。”

    顾少贻撇了撇嘴,好像又不想看了。“那你不是很膈应?”

    “还行吧。”许裕园转过头看他,神情淡然,“会习惯的。很多以前不能接受的事,我现在都已经慢慢习惯了。”

    一开始,许裕园总为男朋友的花边新闻醋得翻江倒海,又觉得自己连粉丝都不如——某些有钱有闲的粉丝,每天追着偶像跑,而自己半年才有机会见一次。现在许裕园已经习惯和广大网友共享老公了。

    粉丝时而会发表长篇大论,每个字许裕园都认识,每句话他都读得云里雾里。而现在,许裕园认识所有的缩写和代号,熟知粉圈的语言和规则。现在他把粉丝当成梅荀的一部分。夜里睡不着觉,他打开微博,看见不只自己一个人在思念他,牵挂他,顿时连孤独感都消散,心里还洋溢着一股温暖。他开始由衷地感到快乐,为有那么多人爱着他。

    以前许裕园认为梅荀根本不是当明星的料。这人太端着,受不了委屈,没发生任何事,他就开始甩脸子,如何取悦别人?后来许裕园看见,原来梅荀也会妥协,会低眉顺眼,会不吃不睡省下时间去参加一场又一场希望渺茫的试镜。每次许裕园知道他吃苦,就扼腕叹息,后悔当年不够坚定,没有带他出国。

    顾少贻说:“你不是说他死都不肯跟你出来?”

    “只要我想,我就有办法。”许裕园很确定。

    可是自己抛下尊严,使用一些非常手段,将他禁锢在身边,又使他的生活憋屈苦闷,对彼此真的是一件好事吗?许裕园也不知道。许裕园唯一知道:倘若梅荀待在自己身边,自己就甘愿挣钱养他,照顾他的身体,呵护他的心情,保护他在精神上不受损伤。

    “他发小的观点是相反的。”许裕园说,“我看我男朋友的手机,他发小会讲一些‘你要享受像个男人一样去照顾别人’之类的话。这种话实在太土了,土到极致。不知道是什么蒙蔽了我男朋友的双眼,让他不觉得土?”

    短暂的沉默里,许裕园已经意识到自己太刻薄,“对不起,我喝多了,我平时不……”

    “只有美貌能蒙蔽双眼,”顾少贻贴心善良,总是很捧场,“发小很帅吧?”

    “忘了,上次见还是很多年前。”许裕园拍了拍坐麻了的腿,站起身说,“我去给你倒酒。”

    不得不承认,自己暗地里羡慕得死去活来……许裕园多希望也有一个人陪着他长大,从小爱着他长大。好像这样一来,童年时那些不为人知的苦楚就会消失。那个永远交不到朋友,每天下午贴着墙角走回家的小孩,那个卷子写错一划就会挨打,被恐吓再尖叫就把你从阳台丢下去的小孩,就会彻底消失。他梦想改写人生开头的前十七年,这样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更好、更快乐的人。

    顾少贻问:“你有对他说过这些吗?”

    也许,爱人之间没必要倾吐心肠,只需要说爱。每一段感情揭开来看,底下都是千疮百孔的,说得明明白白大家就没必要爱下去。

    有时候许裕园会想:他永远不会真正爱我。可是连我自己都无法爱自己,恨不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怎么能强求他爱我?

    “omega的少年时代总是格外糟糕。”电影节奏太慢了,顾少贻逐渐失去兴趣,他躺下来抽烟,一动不动地盯着烛光印在白色天花板上的光圈,“21岁以前,我一直在攒钱做腺体移除手术。我把这场手术当成21周岁的生日礼物送给自己。那一天,男朋友陪我走到医院门口,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拉着他去宾馆开房了。这就是我的第一次。”

    许裕园问他:“你感觉怎么样?”

    “没有想象中的好,也没有想象中的差。”顾少贻说,“你知道的,从小到大都有omega因为各种原因退学。我以前一直很恐惧情爱,恐惧丢失自己。但是从那次以后,我决定开始享受自己生来就有的东西。可能我只是太害怕手术刀,又或者从根本上来说,否定自己的天性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毕竟omega永远不可能变成真的beta,切除腺体后的身体会有很多后遗症,需要终生服用药物维持。

    “我17岁就火速给自己找了一个男朋友,拼命放纵自己,可能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思考。”许裕园说,“到21岁的时候,我每天除了睡觉学习就在做爱,我过着非常有质感的生活。你知道我说的质感……每一天我都知道自己要干嘛,也相信自己做的事有意义。”

    “你现在还在过有质感的生活吗?”

    成绩当然可以带来某种虚荣,进而营造出自我存在的价值感。就像在爬梯子,这么多年他爬得又快又稳,把很多人都甩在后面,现在他开始感到迷茫……“我现在在过……”许裕园说到一半,喉咙里突然冒酸水,他跑到厨房的水池吐了个昏天黑地。

    顾少贻知道他不会一杯倒,第一反应是糟糕,“你不会吧?上床没戴套?”

    许裕园整个脑袋都在嗡嗡响,他撑在水池旁边的手臂瘦得青筋暴露,嘶哑着嗓子说:“艾斯明的不良反应。我忘了用药期间禁酒。”

    “你怎么老是在打抑制剂?这是第几百次了?”顾少贻比他高些,低头凑上去,鼻尖贴着他的后衣领闻了一下,立刻确定:“你根本没有在发情。”

    “我打完情绪稳定一点,不然我很难集中注意力。”

    顾少贻扶他去床上休息,给他盖上被子,有点想骂人,“这不是天天放假?又不上学?你集中注意力干嘛?”

    “放假了也不是光玩,我上午在改论文。”许裕园心跳得很快,呼吸也有点急促,浑身都酸软无力。他用手臂搭在额头上,虚弱地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又不是……”

    顾少贻打断他:“医院不可能给你开这么多药,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许裕园从被窝里捞出来一只兔子,把玩偶兔子紧紧抱在怀里,可怜巴巴地看人:“今晚是平安夜……”

    “所以呢?你到底从哪里搞到的药?”

    “好了,不要担心我。”许裕园不再装可怜,他坐起身,抓着顾少贻的肩膀说:“我就是前段时间压力比较大,我最近已经在戒了,我都快戒掉了,你不相信可以来监督我。”

    *

    不算情色片,只是贯穿全戏的情欲暗示非常明显。整部电影都是湿漉漉、雾蒙蒙的场景。梅荀饰演的是贫民窟出身的少年小远,父亲癌症过世后,小远在父亲的遗物里得知其父魂牵梦萦一生的情人成溪。

    小远想要明白一生都思绪游离的父亲,卖掉父亲的遗物做路费,只身来到异国他乡寻找成溪。成溪是一个生活潦倒的酒吧侍者,风流史太多,面对少年描述中的父亲无动于衷。小远不甘此行一无所获,也不想回到败落的故乡,便留在此地寻欢作乐,靠讨好女人过日子——简称做鸭。

    小远得罪了黑社会,被人打得半死丢在后巷。成溪把他捡回家里,两人在同居过程中产生了一些情愫……

    成溪躺在沙发上抽烟,一身伤还没好全的小远洗完澡围着浴巾走出来,凑过去吻他的嘴唇,舌头把他的烟卷进嘴里。

    浓眉压着深谭一样的双眼,纵欲的欢喜浮在上面,少年的冷情沉在里头。成溪对上这双眼几秒钟,才没好气地说:“要发情出去找女人。”

    “脸伤了哪有女人要我——”

    第十五次,副导演大喊一声cut,破口大骂:你站在红旗下面宣誓吗?你他妈在演一只鸭子?不知道鸭子是怎样的我今晚给你叫一个?

    梅荀知道是自己演坏了,心甘情愿挨骂。周宇从沙发上起来,拍了拍梅荀的肩膀,跨过一大堆设备走过去和导演打了声招呼,就上楼午休了。

    王魏导演比副导脾气好得多,负责唱红脸。人是他选的,他就有信心把人调教好。王导拉了个人给梅荀对戏,让梅荀重复演不好的片段,从眼神、动作、台词一一纠正。

    “你宇哥被你亲了十五次都没发飙,不常见。他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脾气烂透了。”王导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梅荀自知比不过,没出声。周宇和他那么大的时候,早就红遍大江南北,影帝都拿过几次了。

    饰演成溪的周宇三十三岁,是王导的御用男主角之一,两人亦师亦友,彼此互相成就,合作拿下过国内外的大奖。周宇成名太早,后劲不足,所幸他很有经商头脑,这几年把自己的娱乐公司越做越大,根本没心演戏了,这次演出只是为了答谢老师的恩情。

    周宇睡完午觉下来,梅荀不仅没练出感觉,反而心和脸都麻木了,根本调动不起来情感。他实话实说自己不行,先拍下一条。

    今晚收工,导演又叮嘱他们两个主角私下要对戏,培养感情和默契。

    这地方十足荒凉破败,订不上什么星级酒店,住宿条件奇差。他们晚上在酒店对完戏,除了打牌也没有别的娱乐,实在无话可说,周宇就教梅荀吸烟。

    剧情需要,梅荀必须学会熟练地吞云吐雾。他用打火机点燃一根香烟,塞进嘴里,几秒钟后就被呛得猛咳起来。助理忙递上去纸巾和矿泉水。

    梅荀喝完水,缓过劲来又皱着眉吸了一小口,这一回没再呛到,但舌头还是发苦,根本享受不起来。

    周宇和他闲聊:你本科读编剧,怎么会进这一行?没等梅荀回答,他又自问自答:你长得漂亮,确实有人找上门给你戏演。

    梅荀说抱歉,自己经验少,也不够专业。过去他演惯都市偶像剧,拥抱讲究风度,接吻要看氛围,床戏最重唯美,给观众留下遐想的余地。他没有出演过大尺度亲热戏。

    周宇说:“对象总该有?讲讲你对象。”梅荀按照时间线平铺直叙,说了几分钟才停下来。

    周宇点头,“在这一行,有个常年稳定的对象很难得。”

    梅荀沉默了一会,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刚刚吸了好几口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他好像在逐渐适应烟草的味道。

    确实如此,明星的生活不像许裕园幻想中的五光十色多姿多彩,接触和认识的人很多,交心的人很少,大家各求各的财色名利。梅荀后来才发觉,这是一条越走越孤独的路。

    “为什么演不好床戏?”

    助理们在旁边端茶倒水整理资料,梅荀提议:“让他们出去,我们再试一次。”

    “已经试得够多了。”周宇拒绝他,摊开手问:“你没在镜头下做过爱,难道没跟男朋友做过?你演别的都行,床戏演不好,根本原因是你自己放不开。”

    夜里做梦,梅荀梦见自己在片场演床戏,导演一喊cut,他放开周宇站起身,好家伙,这就看见许裕园怒目圆睁站在门口。许裕园红着一对眼、皱着两道眉,好一朵凄迷怨怼的小白花,一会流泪发抖,一会大声叫闹,全片场的人都把目光投向自己,警告自己解决掉家里的麻烦……

    梅荀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还好是梦,他捏了捏眉心,倒头睡过去。

    不知怎么的,睡不安稳。梅荀抽出手机,给许裕园发信息:“宝贝,我梦见你来找我”……

    梅荀放下手机,想到周宇对他说的话:

    观众不是瞎的,你没有真诚,你不肯出卖灵魂,在镜头下暴露所有,凭什么换来万千拥护爱戴?

    你的自我定位是什么?不要体验,不要给自己留退路,你要放弃抵抗、孤注一掷。不要去想今天遇到什么奇闻,晚上回去写下来。你要心甘情愿把自己活成奇闻,让别人去写你。你只要入戏,就会水到渠成。

    只要入戏,就会水到渠成。梅荀突然想明白,他要入戏,不仅是这场戏,也是他的整个演艺事业。

    第二天也是他们两人一起吃早餐,在宾馆楼下的西餐厅。窗玻璃擦得再干净也是一片灰蒙,所幸食物的卖相和口味都不错,梅荀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对方迟迟不回。昨晚的信息也没回。许裕园总是打过来,他嫌烦;许裕园不再热衷回他的信息,他也心焦。

    比起当演员,周宇更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一开始他不明白王导为什么找一个小演员跟自己搭戏,第一次见到梅荀那天,周宇就明白了:万物奔我而来,这个年轻的Alpha带给人这样的感觉。

    演技可以磨炼,心性气质才是老天爷的手笔。这是一个足够敏锐,又擅长自控的男人。他只关注自身,游刃有余在外界的赞誉和诋毁之中,外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回声与附和。他越是欣赏自己,越吸引别人去欣赏他。他就是坐在那里,等别人捧着爱走到他面前的人,好像谁被他低头一顾就是莫大的幸运。

    周宇用刀子切开烤肠,“你让我看到以前的自己。”

    梅荀的眼神忍不住瞟桌面毫无动静的手机。“宇哥以前的作品我也看过一些,最喜欢。”

    周宇轻轻挑眉,似乎对自己的旧作不感兴趣,“很多人承受不住名气,没有这个命,走到巅峰也站不稳脚跟。你不同,假如有贵人相助,你就是下一个超级巨星。”

    “贵人?”梅荀放下刀叉,平视着眼前的男人,听出他话里有话。

    “接下来两个月,你要是能作为一个演员征服我。跳槽来我这里,我会为你付清违约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