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世界很宽阔
糟透了,糟透了! 冰冷的晚风就像是一把把利刃割在秦薰身上。澡也白洗了,沾满了呕吐物的T恤挂在身上,让周围的行人都退避三舍。秦薰无比庆幸自己生长在没有地铁、公车的草原上,区区几公里他还是能徒步跑回去的。但还是糟透了,早知道就把张辛扔在酒吧,任他死活了!秦薰回到家时差点把身上的皮都搓下来一层,看着自己红彤彤的掌心,脑海中不断闪过那个蓝发男人趴在自己两腿间舔舐阴茎的模样。 屋内漆黑一片,秦峯应该是还在医院里,陪伴着他的父亲,或者是回到“他的”家中,与母亲有说有笑。他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受,好像是一根一直紧绷在胸腔里的绳子,从他十四岁一直缠绕在身上的锁链,忽地就崩裂了,落在地上,如同海市蜃楼般烟消云散。 查嘎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呜呜”叫,可是看到秦薰后,第一反应还是甩着尾巴将毛茸茸的大脑袋往他手心里蹭。有些硬的毛发刺在手心里,有些痒,他半跪在地上抱着查嘎薅了几把,望着头顶的红屋檐:“查嘎,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来这里?”过了会儿,他苦笑着换回蒙语重新问了一遍,查嘎依旧是眨巴着蓝宝石似的的大眼睛,发出可怜兮兮的一声呜咽。“委屈你了,你本该在大草原上奔跑的。”秦薰说着抹了把脸,“还没给你吃东西呢,你等我一下。” “呜……”查嘎应该是察觉了他的低落,轻轻咬住秦薰的脚踝,将他留在原地,却不至于咬痛他。四目相对,秦薰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摸着查嘎的脑袋说:“我没事的,只要叔叔不再推开我,我就、我就……我去拿肉,等着。” 查嘎不情不愿地松开他,过了大概十分钟,秦薰就换了件衣服,拎着一条化了冻的羊腿回到花园里。看着趴在地上狼吞虎咽的查嘎,秦薰将双腿收在胸前,脸蛋靠在膝盖上挤出一小团软肉,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它顺着毛:“抱歉啊,你饿坏了吧?”其实查嘎在草原上并不每天都能吃到饱,自己的食物也得去捕,有时是藏羚,有时是白鸟,捕猎生活确保了他每天庞大的运动量。反倒是来了上海后,每天的运动减少,还有大块大块的肉吃到饱,它身上不知不觉已经积起了一层厚厚的脂肪,摸起来软软的,毛发也软了不少。 这副焦急吃肉的样子突然让秦薰想起将查嘎捡回来时的回忆。从小就和族群分离的小狼照理来说是活不久的,如果没有秦薰,它应该早就成为草原上千万根白骨中的一堆。秦薰当时正在追一只兔子,那是他这周来第一次见到肉,抓得住的那种。兔子中了他的箭,一路留下鲜红的脚印,穿过一片开满了金盏花的湖塘边,他看着那丛正在簌簌抖动的矮灌木,心下大喜。举高刀刃,撇开灌木,他却看到了令他意外又生气的一幕:一只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小狼,浑身和兔子似的白毛,喉咙里一边发出满足的低吼,一边撕咬着兔子的脖子。白兔的血染红了它们的皮毛,兔脚有气无力地踢着它的胸口,因为脖子被咬穿了,只能漏出嘶嘶喘气声。 “那是我的!”秦薰只呆了一瞬,就气势汹汹地去掰小狼的嘴。小狼也不甘示弱,任凭他怎么掰都不肯放嘴,最后秦薰只好趁着小狼咬兔脖子时,用刀飞快地卸下两条兔腿,抢救出一点肉。他本想就这么离开,可是仔细一瞧,小狼浑身湿漉漉的,天气又冷,不停发着抖,附近也没有母狼的气息。秦薰立刻就猜到它是和母狼走散了,再过不了几天就会死在这里。 草原上万物生息都有自己的归处,这是已经改嫁了的额吉教他的。不应该去管,不需要去管。可或许是小狼和他一样碧蓝的眼睛,又或许是不想独自一人回到那黑漆漆的蒙古包里,他一手提起小狼的后脖子。小狼慌乱之中似乎是想咬他,又舍不得嘴里的兔子肉,急得甩脑袋,看着倒有几分可爱。小狼还在挣扎,他飞了个眼刀过去:“再动!再动我就把你和兔子一起烤了!” 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小狼叼着兔子,老老实实地被秦薰拎回去了——不过它一落地,就带着血淋淋的兔子躲进一个角落,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后来每天秦薰都会想办法弄点肉、或是奶制品回来,他自己一个人生活时是不会吃这么好的,可是看着白里带墨的小狼鼻子从柜子深处冒出半边,嗅嗅,将食物一口叼进去的样子,他第二天还是会带上小狼的食物回来。 大约过去了一个月,小狼才肯从柜子里出来。不过不是因为对秦薰敞开心扉,而是因为它的身子涨大了一圈,再也塞不进去那狭窄的空间里了。一人一狼面面相觑,秦薰先开了口:“今天没肉了。”也不管小狼听没听懂,他就掀起蒙古包入口处的帘子,阳光照进漆黑的室内,“我要去打猎,你来吗?” 秦薰走在前面,身后十几米的地方跟着一团白绒绒的毛球,不紧不慢的。突然,秦薰压低了身子,不远处的池塘边,一只黑鼬正在喝水。他迅速拉弓上弦,瞄准了那只黑鼬。“嗖”的一声,箭刺中了黑鼬的一条前腿,可它依旧挣扎着逃跑。秦薰立刻起身去追——可是比他动作更快的,那团毛球飞快地跃了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那黑鼬的脖子,用力一甩,黑鼬便没了动静。小狼嘴里都是血,眼睛却盯着秦薰。就在他以为今晚没肉吃了时,小狼却几步跑到他面前,用鼻子拱了拱他的裤子,黑鼬还温热的皮毛碰到他的手心,小狼的尾巴左右摇摆。 那之后,一人一狼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打猎的拍档,也成了家人,秦薰甚至训练它帮忙牧羊,不比部落里从小养大的牧羊犬差分毫,甚至因为它比狗更尖锐的犬牙和爪子,赶走不少对羊群虎视眈眈的野兽。“你就叫查嘎吧。”这是秦薰看它扑在一块巴掌大的奶糕上啃得正欢时,脱口而出的。 那时他还不叫秦薰,他自己没有名字。在遇到小狼前,他是“尤德格道[1]”,尤德格道和狼厮混在一起之后,就成了“舂恁库尅[2]”。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那个时候他就隐隐约约意识到名字应当是更为正式的、有意义的东西,所以他给小狼取了名字。小狼自然听不懂,一开始怎么叫它都没有反应,可他一直坚持。早上和小狼一起醒来时,他说:“早上好,查嘎。”当小狼叼着猎物跑回他身边时,他摸着它的脑袋说:“谢谢你,查嘎。”一人一狼围着篝火,听秦薰抱着他的马头琴,拉出悠扬的曲调时,他问:“好听吗,查嘎。” 小狼变成了查嘎,扬起脑袋,用更为悠长的狼嚎回应他。 闭上眼睛,那时被篝火染成橙红色的皮毛还能清晰地映在脑海里。他十九年的人生里,美好的回忆屈指可数:最早是和额吉、阿布[3]躺在草原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听阿布唱他家乡地歌谣;接着是和查嘎一起在湖边、草地上奔跑,生起一堆篝火,抢夺巴掌大的兔肉;然后是…… 记忆中秦峯的眼角还没有皱纹,年轻的面孔靠在他的枕头上。寒冷的夜晚,他会将脸埋在秦峯的臂弯里,抱着他的背请求他讲自己从未听过的童话故事。秦峯说他就像彼得潘,带自己见识草原的辽阔与文化的深韵。他却认为秦峯才是他的彼得潘,给了他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是他没见识过的世界,也是他所渴望的父亲。 “世界是很宽广的,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出去走走。你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人,他们有和你不同的肤色、眼仁,说着你听不懂的语言,信仰着不同的神佛。小薰,我很庆幸自己来了蒙古,才遇到了你。希望你也能有一天,遇到值得你庆幸自己走出草原的人。”秦峯曾经这么对他说过。他当时回答了什么来着?他好像是抓住了秦峯的手,宽厚的手掌需要他两只手才能握住。他说:“有叔叔就好,我会去找你的,我的世界里有叔叔就够了。” 秦薰靠着吃饱喝足打起小盹儿的查嘎,虚握着手。秦峯的手已经不那么大了,甚至已经能被他握在手心里了。没由来的,他突然想起白雾蒸腾的浴室里,张辛对他说的话:世界很大,别把路走窄了。 起初他不明白张辛的意思,冷静下来后——依旧不太真切,却似乎抓住了什么。 “吱嘎——” 花园的门被突然推开,秦峯满脸疲倦地回来了。他看上去无比憔悴,一手提着一包文件夹。起初他并没有发现秦薰的存在,而是径直走进屋内。不一会儿,里头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似乎是察觉了秦薰不在,才又匆匆跑了出来。 “叔叔,你在找我?”秦薰叫住正打算往外跑的秦峯。后者看到他的身影,才松了口气,摇摇晃晃地半跪在他面前,将浑身的重量都压在秦薰身上:“你怎么在这里?冷不冷?” “我还好,你呢?”秦薰揉着他的背,像给查嘎顺毛似的抚摸他。 秦峯先是摇了摇头,又勉强扯起一个笑容:“委屈你了,我父母都比较传统,一下子可能没法接受我们的关系。但是我母亲已经有松口的迹象,相信只要我坚持下去,就一定……” “你父亲看上去不像是会同意的样子。”秦薰打断他的话,“他看上去不太健康,这样刺激他会不会影响到身体?” “你不用担心,只要等他好点了在跟他说……” 秦薰再次打断他:“那等好了之后,他还是不同意呢?” “我会好好跟他说的,所以你再等等,好吗?”秦峯脸上的笑容已经挂不住,拉着秦薰的手,“我们先回屋吧,查嘎还没吃东西呢,一定饿了。” “如果还不行呢?”秦薰问。 秦峯的声音带上了颤抖:“我会说服他们的,所以——” “他说会跟你断绝关系。”秦薰平淡的话语终于打破了秦峯的笑容,这个男人的鬓发不知何时染上了几根白丝,掩藏在镜片后的细纹里闪着泪光。秦薰回握住他的手:“今天好冷啊,我有点困了,一起洗个澡吧。” ------------------------------------------------------- [1]尤德格道:蒙语,意为“不要的东西”。 [2]舂恁库尅:蒙语,意为“狼的孩子”。 [3]额吉、阿布:蒙语,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