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父爱如山
水杯飞出去几米,在地上砸出一片晶莹的碎片,水花四溅,秦正满眼通红。他想不明白,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小男孩什么时候长成了这样,还将一个男人护在身后,说着诸如“爸,我是认真的”、“我不会跟张芸结婚的,我只爱他一个”,还有“求您理解我”之类的,他听不懂的话。“闭嘴!”他怒吼道,喉咙一剌,不住地咳嗽起来,心脏跳得快从喉咙里吐出来了,粘稠的口水喷在手心里,散发着浓浓的药味。他的儿子疯了,他想,不然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他恶狠狠地瞪着秦峯,还有他身后那个长得不男不女的怪物,蜡黄的牙齿相互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尖叫。“不可能!不要让我再听到你说这种话,”他警告道,就像是每一次他的儿子做出令他不悦的事情时那样,皱起眉头,居高临下地——现在秦峯更高了,而他趴在床上连爬起来都做不到——可这不妨碍他高高在上的态度。他指着秦峯的鼻子:“不然就断绝父子关系,你别想让我再认你这个不孝子!” 每一次,只要他说出这话,秦峯就会脸色苍白地垂下头,佝偻着背双手握在一起,食指焦虑地摩挲着拇指的关节,用最虔诚的姿态道歉,发誓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有时候是和女同学的来往,有时候是一张春游的通知书。最开始他其实并不常这么说,面对比他矮两个头的儿子垂头丧气的样子,刘文慧偶尔如针如芒的视线刺得他头疼,所以他经常是摆出父亲的威严,训斥儿子的不听话。秦峯本就比其他孩子来得内向些,被训了几句就闭上嘴,如果他还想顶嘴,他就会用拳头让他闭嘴,告诫他在这个家里谁才能做主。后来秦峯长高了,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蹿起来好比雨后的春笋,往往前几天还合身的裤子,过两天就短了一截,一晃眼,秦峯就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要高出半个手掌,说话时都得微微仰起头来。秦正对此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感,仿佛他冥冥之中知道自己的拳头并不能驾驭儿子一辈子似的。可是天地良心,是他让这个孩子来到世上,他说往东,秦峯怎么有权力往西去? 秦峯高三下学期末尾,六月上旬的一天,临近高考,秦峯却过了十点才回家。秦正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儿子,还有他脸上的悦色,就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地质问他去做了什么,预言他未来“准没有出息”。秦峯应该是想解释什么的,可秦正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指着他的鼻子:“你滚吧,我就当我没有过你这个儿子!”听了这话,秦峯张到一半的嘴抿了起来,蜷缩着背脊,看上去矮了一截,低声道歉,回屋去了。 其实秦峯拿了自荐名额,早两个月就已经定下了要去本地一所名校,高考已经是可有可无的形式罢了。后来听刘文慧说,秦峯这阵子是偷偷去打工,攒了钱给他买父亲节的礼物。看着那副黑框的老花眼镜,秦正心中闪过一丝愧疚。可这点微不足道的心虚很快就被淹没,他沉浸在重新找回掌控权的喜悦之中,得意地欣赏着儿子听他提起“断绝父子关系”时弓起的背脊和畏畏缩缩的态度,那副眼镜早就不知被他忘到了哪里去。 所以自然而然的,面对秦峯要和同性过日子这种大逆不道的宣言,他想都没想就提出了绝缘。秦峯果不其然,如他想象中那样眼神躲闪,手指不自然地紧紧握在一起,呼吸也变得急促。秦正意气扬扬地扬起下巴:“怎么了?要是你还想和他在一起,那就再也别在我面前出现。还不快带着这个不知哪来的赤佬滚!” “爸,你别这样,我今天是来和你好好谈的。”秦峯垂着头,声音都在颤抖。可这怯弱的反抗落在秦正眼里简直刺眼极了,他一拳锤在床上,将器械震得叮铃桄榔响:“我没什么好跟你这个不孝子谈的,要么分手要么滚,我已经说清楚了!” “爸……”秦峯眼里满是哀求,却没有打算退缩的意思,“我和小薰是真的相爱,只有分手我做不到。” 那个被秦峯称作“小薰”的男人长得倒是漂亮,像个女人似的一头长发,纤长的睫毛匀称的四肢。说实在的,秦正并不在乎秦峯是否喜欢女人,传宗接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他也知道时代在改变,世界上出现了不少喜欢同性的人,对他而言根本无所谓,但他看不惯儿子反抗的态度。他,秦正,秦峯的父亲已经说了:去结婚。秦峯却不答应,这是他无法忍受的。 于是他再次强调:“跟老张家的闺女结婚,不然就断绝父子关系。”语气坚定,没有一丝商讨的余地。 “我也无法让步,已经决定好了。”秦峯说,“如果您无法理解,我也不奢求,但我绝不可能和张芸结婚!” “你——咳咳咳……”气血涌上心头,秦正猛烈咳嗽起来,连呼吸器都被他骤然加重的喘息喷出来。他指着秦峯的鼻子:“好啊你,咳、为了个男人,敢反抗我!”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秦薰赶紧按了救护铃,却被秦正不知从何而来的劲道一把推开,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滚开,都是你!”秦正将儿子的迕逆归根于面前这个青年,不顾秦峯的阻挠就想从床上爬起来,胸片“啪嗒”一声落下来,插在胳膊上的管子也被他挣脱,刺眼的鲜红色在手臂上晕染开。他从床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去抓秦薰的头发,力气不大,却足以撤得头皮生疼。他知道秦薰不敢用力反抗,便更得寸进尺地抬起手,一巴掌扇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秦峯的脑袋被打得偏过去。趁着秦正愣神的空隙,他压下回荡在脑袋里的耳鸣声,尽量让自己听上去镇静:“小薰,你先回去吧。” “可是……”秦薰去摸他的脸。 秦峯摇头:“没事的,你先回去等我吧。” 秦薰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起不到正面作用,便只好听话离开。他合上门时,秦正应该是终于缓过神来,凶狠的骂声隔着门板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什么“断绝关系”、“没你这个儿子”,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他不想再听,又不想回到那个家,一时间竟生出一丝流落街头无处可去的情绪。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酒吧乐队鼓手发来的一张照片。画面里一群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青年勾肩搭背,酒水零食洒得到处都是,酒吧老板在一侧唉声叹气。底下附了句话:好久不见了,在干啥呢?大家都想你了! - 五彩缤纷的舞池上,男女扭动着身体互相碰撞;酒水四溅的桌上,盛满了各色鸡尾酒的高脚杯也碰撞在一起。充满人工香料甜味的红樱桃吃起来又腻又涩,张辛将核一吐,伸出像蛇一样长长的红舌头:“看,红不红?像吃了几个小孩?”他上个月刚做完分舌手术,两瓣肉乎乎的舌头挤在一起看得一旁的胖子捂住眼睛大嚎:“别给我看!真他妈恶心!” “我要你觉得好看有屁用,这样舌头更灵活,我老婆肯定喜欢。”张辛说着还特地示范了一下,两瓣舌头上下分叉,引得胖子更是一阵哀嚎,“不懂得欣赏的家伙看了也是白看。唉,不过最近真的是累惨了,好不容易招了个主唱,休息了一阵子,现在才干了多久啊就请假。” “也没办法啊,毕竟过年嘛,又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跟家里没了缘分的。”单马尾将一杯绿色的饮料一饮而尽,“这个真好喝!人家想回去过年,你总不能拦着……”她眼角往门口一瞥,忽然住了嘴。舞池那头嘈杂起来,张辛依旧毫无所觉地管不住嘴:“可是他休息酒吧又不休息,这样总是请假我们也很难办啊!工作又不是学校,想请假就能请假的……” “你以为谁都是你这样的差生,再说了老板都同意他请假了,你咋呼个啥!”胖子也脸色不佳,催促他闭嘴。可张辛却说得起了劲儿:“你护着他干什么?反正那小子又不好相处,叫他来喝酒也从来不肯留,每次都是演出一结束就往家里跑,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藏了个小美人儿呢,急得跟什么似的……” “下次不会请假了。” “就是就是,要做就得好好做,老请假像什么样……”张辛猛地意识到什么,“……子?” 只见秦薰不知何时起就站在他身后,银白的长发落在耳畔,被他轻轻一扫,撇到耳后:“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儿,都是这个傻子喝多了才满嘴废话!”胖子招呼秦薰坐下,殷勤地给他倒了杯热酒,“你别放心上,大家都没怨你。” “不,张辛哥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了。”秦薰接过马克杯,厚厚的奶泡上撒着糖碎,杯沿上卡着一片切成半圆形的橙子。他抿了一口,嘴唇上凝了一道白胡子:“谢谢你邀请我过来。” 胖子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应该的,不过你平时不都不肯来吗?今天怎么突然有空出来了?” “啧,还能为什么?肯定是跟女朋友吵架了呗。”张辛翻了个白眼,趁着胖子还没生气堵住耳朵。 “这家伙真是……抱歉啊小薰,你就当他放了个屁。”胖子说。 “……不是女朋友。” “什么?”胖子一愣。 “我说不是跟女朋友吵架,不,也说不上是吵架了。”秦薰捧着马克杯,热乎乎的,逐渐将冰冷的手心温暖,“我本以为只要我来了上海,找到他,就能过上幸福的日子。见到他后才知道原来路上还有各种各样的困难等着我们,不过我也坚信只要我足够努力,就没有无法跨越的障碍。他已经很辛苦了,所以我只要他稍微向我伸出一点手,就能抓住。而且他也在往我身边走,为了我们的将来作出努力,本应该是一件很让我幸福的事情……但我现在已经不太知道这份‘幸福’是否真的让我感到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