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妈妈对她很好,聂红心里清楚明白。

    即使以前妈妈有过不耐烦且难听地责骂,呵斥她没有好好学习辜负了妈妈的养育之恩,说要她以后也和妈妈一样去伺候那些恶心油腻的下流无赖。

    但妈妈嘴上说得难听,实际上却根本没有这么做。妈妈一般都在外面弄到了钱才拖着残破的身体回家,偶尔不小心被客人追到家里来,也会把聂红藏好。

    小小年纪的聂红躲在床底,老旧的床板吱呀吱呀地响,像是下一秒就会倒塌。妈妈的声音痛苦,却努力发出淫荡娇媚的呻吟。

    一开始聂红觉得恶心想吐,到后来就习以为常了。

    她的童年就困在一方阴冷潮湿的床底下,捂住耳朵也挡不住周围传来的嘈杂声响。

    她只能忍受。

    妈妈告诫聂红,如果不能好好学习出人头地,那就会变得像妈妈这样。

    因为妈妈工作的原因,聂红尽量减少回家,以免又撞上客人。妈妈也赞同了她的做法,以致于时至今日聂红都不清楚妈妈是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接不到生意,也没可能再被客人找上门来了。

    她难得挑了个时间回家看看妈妈,却在准备回学校,刚出门没多久时被一个地痞流氓一样的家伙堵在胡同里。

    聂红当时害怕极了,认为自己或许就要死在那里。

    暗处准备偷拍的女生喊了其他男生来围观,本意是要看她笑话,但男生听见聂红凄厉地哭喊,又有些于心不忍。

    沈夕并不知道于梦喊他来是看这种程度的……暴行,本性还算善良的他就站出来赶跑了那个流氓。他们好几个男生,人多势众,流氓立刻就跑了。

    可他们救下聂红之后,情绪激烈的聂红甚至还没能缓匀了呼吸去道谢,就又听见他们的嘲讽。

    沈夕开口第一句是:“你应该没事吧?”

    然后于梦就立刻走了过来,插上话:“毕竟已经习惯卖了吧,被白睡一次也就是没拿到钱所以有点伤心而已了。”

    沈夕是家里独生子,被惯得无法无天,本性善良但是被身边的狐朋狗友也带得恶劣起来。身边的男生你一言我一语的贬低聂红,沈夕也就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了。

    聂翠翠的思想里就带着自己穷没受过什么教育所以低别人一等的观念,在她的影响下聂红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卑。

    平时别人看不出来,但聂红自己心里清楚,她自卑得快要跪到地上陷进泥里。她知道妈妈没有看不起自己,更不会看不起自己的女儿,但妈妈太理所当然了。越是那种在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小家子气,越让聂红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生来就比不过别人。

    四年级开始她发愤图强、用功读书,渴望凭借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命运。努力卓有成效,她的成绩真的在拼命用功之下突飞猛进了,并且和身边同学的关系也有很大的改善。

    原本很顺利的,原本梦想离她越来越近了的,可一切都在她考入重点高中之后变了。高中的学生好多,光是班级就能分出十几二十个,比她聪明有天赋的人,比她有更好的学习渠道的人多得是,甚至这些人里还有比她更努力学习的。

    聂红再也拿不到第一名了。

    她陷入深深的茫然和自我怀疑之中,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直到她遇上了兰纱纱,两人误打误撞成为好朋友。兰纱纱成绩很差,据她自己所说,初中是被爸妈按头学习又给学校塞钱才勉强进了这个高中的普通班。她压根学不进去,对于聂红这种拼了命读书的人相当不理解的同时又十分佩服。

    聂红是在兰纱纱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影响下,才想明白自己不应该和那些她本就比不过的人比较,她知道自己只要提升自我就好了。

    可兰纱纱突然和聂红闹了很大的脾气,两人彻底闹掰了。

    聂红莫名其妙和好姐妹关系决裂,在学校又被人小声议论,那些话说得越来越难听甚至不再控制音量。她难过地想要回家和妈妈倾诉,妈妈劝她忍一忍就过去了,她们斗不过那些人的。聂红感到无比的委屈和无力,便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准备回学校,却是被地痞流氓堵在墙角。差点要被强奸时被同学救下,可那群同学又围着她说她脏,好像完全不屑听她的感谢。

    天色昏暗,蒙蒙细雨越下越大,她跪坐在地上,双眼无声地看着地面,任由他们随意嘲讽,她始终沉默不语。

    在他们感到无趣且雨下大之后就丢下她离开了。聂红坐在地上,慢慢缩起双腿,抱住双腿缩成一团。

    她俯首在双腿之间,发丝垂落,遮掩了神情。雨打下来,她自己都分不清脸上流下的是雨还是泪。

    柳棉拿手机给宋天渊发信息:“哥哥,时间到了!快!来接我!”

    连着三个感叹号看得宋天渊沉默,回了他一句:“这么多天没给我发过消息,有事了才知道找我。”

    “这不是怕打扰哥哥吗,哥哥看起来就是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我怎么好意思让哥哥陪我聊天。所以能不能快点来接我?”

    收到这种回复的宋天渊挑了下眉,不置可否。不过他很快就回复:“可以。”

    柳棉见了正要放下手机准备出门,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请假,就又拿起手机:“哥哥哥哥,来和我一起找班主任请假吧。我想哥哥多陪陪我,所以直接来学校和我一起见班主任吧。”

    对方立刻回道:“不是说不好意思打扰我吗?”

    现世报了属于是,柳棉只好低声下气地求他:“呜呜错了错了,好哥哥救救我,我请假太多不敢和班主任单独说,我怕他骂我。”

    “快出来吧,我在你教室门口呢。”

    看见这条消息,柳棉猛地抬头,快步走出教室。

    刚出教室一转弯就撞进了宽厚的臂膀里。

    “投怀送抱?”宋天渊含着笑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柳棉感受到手下的胸腔在轻轻的震动。

    柳棉没有和宋天渊拌嘴,挽住他的胳膊就拖着他去找班主任请假。

    班主任背靠在办公椅上,从桌上拿起眼镜擦了擦,然后慢悠悠地戴上,又把宋天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问柳棉:“这位是?”

    “是哥哥。”柳棉躲在宋天渊背后探出脑袋,乖巧地回答。

    宋天渊被班主任审视一番也不觉得冒犯,似笑非笑地看着班主任没说话。

    最后班主任还是给柳棉批了假,放两人走了。

    “今天怎么没穿小裙子啊?”宋天渊把柳棉带上车,随口一问,也没想柳棉回答。

    天气有点闷热,宋天渊关上车窗打开空调。

    “我能不能开窗啊?”柳棉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要求有些莫名其妙,所以问出来的声音都小小的。

    宋天渊闻言点点头,没有关空调,示意他可以开窗。

    “我会晕车,如果关窗的话。我怕会吐脏了你的车。”柳棉弱声弱气的解释,听起来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意味。其实他只是已经开始晕了,所以有气无力的。

    宋天渊边开车边问:“晕车晕得这么厉害吗?”

    “嗯,就算是冬天,我宁愿吹两口冷风也不要闷在空调车里被热气熏得想吐。”柳棉整个人都蔫了吧唧的,靠在椅背上慢吞吞地抱怨,“根本坐不惯汽车,还不如自行车呢……”

    “那你也不会开车咯?”宋天渊如此问道。

    柳棉提起一点力气为自己找回面子:“我虽然不太开车,但我早就考过驾照了!我会的好不好。”

    气氛沉默了几分钟。

    “哦?”宋天渊停下车,才说,“我记得你们高三的学生大概还差一点才成年吧?你早就考过驾照了?”

    柳棉顿时惊醒,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正要弥补一下,宋天渊又说:“已经到了,下车吧。”

    他拍拍柳棉肩膀,沉声道:“我不会陪你进去,小公主,哦不对,现在是小王子了。小王子,自己加油吧。”

    柳棉来不及考虑宋天渊有没有因为他的一时嘴快而多想,想到聂红会经历的遭遇就赶紧跑进小区了。

    他完全忘了以自己的水平能否对付得了接下来的敌人,也没软磨硬泡地求宋天渊陪自己进去,就满脑袋热血上头的想要去当救世英雄。

    聂红被堵在这个对她来说无比熟悉的角落时,她还是有一丝的惶然。

    她已经记不清之前的事情了,但是她被人围堵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不过……她怎么隐约记得堵她的人应该只有一个才对,这会儿怎么是好几个呢?

    他们逼近聂红,撕扯她的衣服。聂红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个不知疼痛不懂反抗的木偶。

    “住手!”柳棉站在胡同口,背着光,看不清表情,“我已经报警了!”

    那群人暂且放过了聂红,转身朝柳棉走去。

    走近之后,领头那个看清了柳棉的脸,便笑出声来:“哎呦,这是哪里跑出来的小漂亮,是电视剧看多了才学人家英雄救美吗?”

    旁边围过来的几人也嬉笑着说:“断奶没有啊,看起来怎么这么嫩啊哈哈哈。”

    “来陪哥几个乐呵乐呵,我们也不是不可以放过那个女人。”

    “反正你长得比她好看多了,男的我还没尝过是什么味道,今天就可以试试了。”

    愤怒和恶心一股脑地冲上心头脑海,那股火气几乎要从明亮的茶色双眸里烧出烈焰来。柳棉仅剩的理智让他从积分商城里兑换出一根棍子而不是一把刀,然后甩着棍子和几人打了起来。

    几人被柳棉不断挥舞的棍棒打得不停躲闪,在柳棉愈战愈勇之际,偷偷绕到身后偷袭的人一棍敲在柳棉手臂上。

    柳棉猝不及防,手中的长棍掉落在地,顷刻间就被蜂拥而上的几人擒住。

    领头那个用手擦了下脸上不小心被刮出的血痕,走近柳棉,对身边人说:“先打一顿,然后把手脚打断吧,这样挨操的时候才不会乱咬人。”

    “哦,别碰到脸了。”领头人急忙补充,便要他们捡起柳棉的棍子打在柳棉背上和腿上。

    柳棉红了眼,瞪着他们很想要骂人。但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呼吸急促到有些喘不过气,根本说不出话。全身的血好像都在沸腾,他感到周围环境十分的闷热,大脑皮层活跃得异常。

    沉闷到令人牙酸的打击声响在逼仄的胡同里,他们对柳棉拳脚相加。

    他后悔了,他应该直接拿刀出来。

    柳棉第一次起了想要伤人甚至杀人的念头。

    突然一个身影闪现出来,几拳打退这群地痞流氓,又在他们继续围攻过来时无比凌厉地回击,将所有人都撂倒。

    刚刚还嚣张得不得了的几人倒在地上,哀哀呻吟不知道肋骨断了几根。

    站着的高大身影冷淡地说了声滚,地上的人怕再挨打,就艰难地动作着,连滚带爬地跑了。

    轰隆隆的雷声响起,那人走近柳棉拽着他的胳膊把人提起,一道闪电劈下来,胡同亮起了一瞬。

    昳丽美好的脸上有些病态的苍白,眼眶和鼻子以及双唇的红色便显得更加耀眼夺目,显出靡艳来。他卷翘的羽睫上沾着泪珠,水润的茶色眼瞳里有火焰在明明灭灭。

    柳棉也在这一瞬间的亮光中看清对方,是陈厌。

    陈厌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谢。”柳棉哑声道了句谢,就准备推开对方站起来去看聂红。

    陈厌也准备放开柳棉,结果刚一松手柳棉就要往地上摔,他只好扶着人问:“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柳棉不再自不量力地想要靠自己站稳,挨在陈厌身上,喘息着说:“回学校就行,你先让我看看她有没有事。”

    “她家不就在这,用不着你管。”陈厌看了眼傻站在不远处的聂红,不在意地说。

    怎么都知道聂红住这边?

    柳棉坚持:“过去看看她。”

    “行吧。”陈厌可有可无地应了,直接把柳棉抱起带到聂红身边。

    陈厌托着柳棉的腿,像抱小孩一样。他只是单纯嫌扶柳棉走路太麻烦,所以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不过抱进怀里之后竟发觉……手感意外的好。

    雨开始下了,这会儿聂红已经坐到地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棉被陈厌随手放下之后也站不住,一起坐到地上,和聂红面对面。

    “你还好吗,红红?”柳棉放轻声音,凑近聂红。

    这个称呼瞬间就让聂红破防了。她扑到柳棉身上,差点把柳棉带得倒在地上。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聂红紧紧抱住柳棉,嘴里不停地说谢谢。

    柳棉心想她可能是因为自己为了救她然后被打了所以很愧疚吧,于是柳棉拍了拍聂红的背,安慰她:“没关系,不用谢,你没事就好。雨要下大了,快回家吧。”

    没关系,不用谢,你没事就好。

    雨要下大了,快回家吧。

    这种再普通不过的话响在阴暗潮湿的胡同里,就好像是长久不能见天日的地方突然被阳光眷顾了,神明施舍出一分目光,让聂红这样自认已经深陷沼泽的烂泥也感受到上天的垂怜。

    她在学校经历了很多排挤和欺凌,她痛苦、她绝望、她认命,可她唯独没有为那些事掉眼泪。此刻柳棉的温柔便如利剑,剑走偏锋地破开了她在心中筑起的高墙,弓在箭离弦之际对它说:“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那些密不透风的壁垒倒塌了,聂红从长久以来的窒息感中逃离,感动得落下泪来。

    啧,真是碍眼。陈厌不耐烦看两人哭哭啼啼腻腻歪歪地戏码,把柳棉从地上拽起来就抱起人走了。

    刚出胡同,就看见宋天渊撑着伞站在不远处等待。

    “哥哥,”柳棉待在陈厌怀里喊宋天渊,“我刚好遇到了一个同学。”

    “嗯,过来吧,送你回去。”宋天渊不在意地点点头,朝柳棉伸出手。

    可是柳棉想向陈厌问问有关聂红的事,说不定陈厌知道些什么。

    于是他说:“我同学说他送我回学校。”

    “那好吧,我刚刚看见一个女生在胡同口,好像是准备偷拍,本来准备问问你认不认识她的。”宋天渊不动声色地说出自己刚刚的发现。

    柳棉听了立刻倒戈,拍拍陈厌示意他放自己下来:“我现在觉得哥哥送我挺好的,你有车方便。”

    “是我班上的吧,”陈厌并没有松手,姿态随意地说,“好像叫于梦。”

    “啊,我又突然想起自己晕车,还是不坐算了。”柳棉再次改口。

    宋天渊突然问:“陈楠的事你解决了吗?”

    陈厌挑眉:“这不是我的废物弟弟?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

    宋天渊又说:“徐远江的事你也知道咯?”

    “这谁?”陈厌皱起了眉,“名字有点耳熟,普通班的那个谁。”

    这俩人好像杠上了。

    几次三番被改变想法的柳棉差点以为自己在出演变脸,他忍不住说:“哥哥的车那么大,为什么我们不能三个人一起坐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