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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红的妈妈是从很穷很穷的地方出来的。

    聂翠翠初中时读书读着读着身边的女同学肚子就大了,因为她们要去结婚了。

    他们那里的人根本不管是不是要22岁才到法定结婚年龄,他们就要女人结婚生孩子,觉得女人就应该干农活做家务,生孩子带孩子。

    十三岁的聂翠翠才读初一,她真的很害怕,她害怕自己也有一天会突然就被抓去结婚生孩子了。

    初三的时候只要一回家就会被周围的邻居盘问:“翠翠呀,你怎么还不结婚啊?”

    家里也在催:“你读那点书有什么用,考试又考不了两分。还是早点回来找个好人家嫁了,免得浪费钱上学。”

    聂翠翠的成绩确实不好,除了当地老师水平不行的原因,还有就是她自己也学不进去。可她还是坚持去上学,因为她想要靠知识改变命运,她想要逃离这里。

    她不知道除了读书还有什么办法,所以她从家里跑出来,想要跑回学校。村口坐着的大妈们大声议论着聂翠翠真是叛逆,非要去学校烧钱,应该早点嫁人帮夫家赚钱才是。

    一声声的催促让聂翠翠怕极了,可她学习又不行,到了学校之后面对老师,老师也是直接当堂嘲讽她脑子这么笨家里又穷干嘛还非来上学。

    聂翠翠从学校出来,就再也没回家里。她两手空空身无分文,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饥肠辘辘饿得快要昏过去,才走到了一个大城市里。

    她清楚地知道外面有更广阔的世界,所以她打心底渴望全新的不一样的生活。但她身无长物,怎么找得到好工作呢。即使她有可能养不活自己,有可能饿死街头,但她也不愿回去,她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端盘子洗碗,厂里捞碱水,什么地方能包吃住能给钱,她就做什么。不论是多苦多累她都认了,她不愿意再回那个噩梦一样的地方。

    因为她没本事,甚至连初中都没读完,所以她一直是最廉价的劳动力。直到她在某个契机下发现,原来自己只需要出卖肉体,随便和人睡一觉就能拿到一大笔钱,比自己洗碗端盘子拖地洗厕所要简单轻松得多。

    以前在山里被卖给别家当媳妇儿也照样是被睡,还要干各种粗活,而现在只用睡一次就直接拿钱,还不用生孩子。她动心了。

    聂翠翠毕竟读的书太少了,也见识太短浅了。她知道外面有更广阔的世界,但她以为自己所见到的就是她此生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了。她认为自己已经拼尽全力,她觉得自己命该如此,能自己做主如何生活,已经是她最大的幸福。

    反正睡一次也是睡,睡两次也是睡,有什么关系呢?能轻轻松松拿钱,她觉得完全可以接受。

    虽然在做这个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可她已经受不了以前那样干苦力生活了,她习惯了卖肉拿钱。

    她在怀上聂红时是想要继续像之前那样打掉这个孩子的,但那个经常卖药给她的医生劝告她,多次流产不仅会导致她以后难以生育,还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聂翠翠迟疑了。她既不想自己因为这种原因丢了命,也有点舍不得让这个还没完全成形的孩子去死。或许是年龄到了,她心软了,想要拥有一个孩子,想要让肚子里的宝宝也睁开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对女儿当然是有愧疚的,因为给不了女儿更优渥的生活。但她也没觉得自己这个母亲当得不合格,她好歹供女儿上学上到高中了。

    实际上,聂翠翠当时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只能停止接客,待在家里花自己前些年攒下的积蓄,在生下孩子后更是差点花光所有。她只能死皮赖脸地去向本就瞧不上她的邻里借,甚至不顾身体还没有好全就更拼命地去卖,几乎是倾尽所有地养活了聂红。

    聂翠翠是希望女儿能有更好的未来的,但如果女儿也同样不争气读不好书,那就和她一起卖好了。她是这么想的。她从不认为自己的工作有什么好低贱的,她不偷不抢,付出了许多,受尽了白眼和欺辱,还因为这份工作得了不少小病小痛的,不算太痛苦但是犯起来确实难受。她已经得到应有的教训,也合该拿到对应的报酬,聂翠翠觉得自己这么挣钱比做苦力简单多了,聂红以后如果不读书也照样能做好。而且聂红长得比她还要漂亮,生意一定会更好的。

    兰纱纱这次是来看望聂翠翠的。她和聂红虽然关系已经彻底闹掰,但这不妨碍她同情聂翠翠。

    聂翠翠一般不会接受兰纱纱给的现金,所以兰纱纱时常带一些日用品来送给她。

    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和这个平时玩得最好的姐妹已经决裂了,仍笑着迎接兰纱纱进门,嘴上还不停说:“你瞧瞧你,来就来了,怎么每次都要带东西,都说不用了不用了……”

    柳棉挨个对着被风雨磨砺得模糊不清的门牌号,找到地方时两人才刚准备进门,他赶紧跟上,表示自己是聂红叫来看看妈妈的。

    聂翠翠请兰纱纱进来之后看向柳棉,温和地笑着说:“哎呀,红红又交到新的朋友了吗?小姑娘长得真俊啊,来来来,你也快进来吧。”

    柳棉双手背在身后,求了系统半天才被施舍了一盒伴手礼。他感觉到手上一重,便把礼盒从背后拿出,递向聂翠翠。

    聂翠翠笑得眼角裂开无数细碎的皱纹,法令纹也重得长到嘴角。她伸出手想要去接礼盒,看见自己曾经做工时被摧残得泛黄的手,又有些想要收回手去。

    聂翠翠长得还行,身材也不错,全身上下最看不过眼的应该就是那双手了。这是她曾经双手不停在碱水酸水里浸泡而被腐蚀的结果,她手上有些地方的死皮又厚又大块,枯黄而干燥,皮肤有些皲裂。原本应该已经习惯了自己身体是何模样的聂翠翠今天见了柳棉,又莫名生出一丝羞懗,曾经做了多少年性工作的她早该没脸没皮了,这会儿竟也有点觉得自己肮脏丑陋,自惭形秽的意思。

    柳棉只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接礼物,就自己进门找到兰纱纱送的东西,放到了一起。

    而兰纱纱听着柳棉熟悉的言论,老套的借口,终于认出这个让她一见钟情的小公主是柳棉女装扮的了。

    操。她低咒一声,知道了柳棉真的乖乖听话穿了女装,而自己还没认出柳棉,并且对女装柳棉一见钟情了。还未开始的恋爱就已失恋,这也太操了。

    聂翠翠没发现兰纱纱的异样,亲热地招呼两人坐下,在狭小的房间里给两人倒热水喝。两人坐在桌边,饭桌正对着床铺,热水壶就在床边的橱柜上。

    水柱从壶中流出的声音清晰可闻,聂翠翠边倒边问:“你们两个囡囡怎么都不说话的诶,我看你俩一前一后的到,难不成互相不认识的呀?”

    “我们认识哒,”柳棉立马接话,挨到兰纱纱身边坐下,大眼睛眨巴眨巴看向兰纱纱,向她求证,“对吧姐姐。”

    兰纱纱笑不出来,脸色僵硬地说:“呵呵,是啊,我和这个好妹妹也是好朋友呢。”“好妹妹”三个字被她咬成重音,皮笑肉不笑的。

    柳棉看出兰纱纱已经认出自己了,笑得更加开心:“对呀对呀,我和姐姐可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感情好就好啊,”聂翠翠把水端到两人面前,因为凳子只有两张,所以她只能站着说话,“怎么你俩都来了,红红没回来呀?这个孩子,真是不着家。”

    这次兰纱纱倒是先说话。她神态自若,语气自然得好像在陈述事实:“小红她在学校有事要忙呢,阿姨你也知道她成绩好,这不,学校又给她发奖学金了。”

    说着,兰纱纱拿出一个信封,上面还印着希望中学的字样:“老师有事要她办,只能由我来帮她把这奖学金送回来给您了。”

    肆意妄为的少女收敛了戾气,乖顺尊敬地双手将信封递给聂翠翠,脸上带着好奇地说:“阿姨现在打开看看吗?我成绩不好,从来没拿到过奖学金。我可佩服小红了,她真的很厉害,老师说她只要稳定发挥,高考怎么说也能考个一本啦。您快打开给我看看吧,我想知道学校发的奖学金是什么样子,里面又有些什么。”

    柳棉凑近两人,也配合着赞叹道:“哇,红红真是太棒啦,这个信封好厚哦,看起来有很多钱,她应该是排名很靠前吧。”

    聂翠翠听两个看起来就很优秀的漂亮姑娘这么一个劲夸自家女儿,脸上笑成一朵菊花,嘴上应着好好好就准备拿菜刀割开信封。

    兰纱纱连忙阻止她:“等等!阿姨等等,这个拿菜刀开会不会不小心切坏了里面的钱啊?”

    “哦哦,说得也是,怪我怪我,开心坏了。”聂翠翠懊恼地放下菜刀,认同了兰纱纱的话。也可能是她难得收到这么一份来自女儿的回报,是她没有任何辛苦付出就白白得到的一大笔钱,她不敢冒一点风险去破坏这份苦味日子里的美好。

    柳棉自告奋勇地接过信封,表示自己一定会小心打开。

    他从小到大都是那个拿奖学金的优等生,不过后来学校都是直接打钱到银行卡上,他已经很久没有拆过这种学校发的信封了。

    但柳棉拆得很轻松,甚至摸到了一点未干的胶水。

    他不动声色地打开信封,准备把里面的东西摆在桌面上。

    聂翠翠突然说:“等等等等,让我先把桌子擦一下。哎呀,家里太久没来客人,桌子有点脏了。”

    她细致地用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将桌面擦干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印有某某酒店字样的纸巾,把柳棉面前那一块微湿的桌面擦拭到干燥。

    柳棉耐心地等她做完这一切,才将信封里的东西全部放到干燥的那一块桌面上。

    她们三个凑在一起,一张张地查看里面的内容。

    “这张是奖状!”聂翠翠拿起奖状展开,惊喜地对着上面念,“聂红同学,在二零二一年度……期末考试中,荣获第……哎呀这个字是什么,我认不出来了。”

    那是一个大写的壹。兰纱纱温声解释:“是说她得了第一名,真是太厉害了,她是最棒的。”

    聂翠翠开心地笑,仔细地叠起奖状收好,说:“我待会儿就贴起来,贴在墙上,等红红回来让她念给我听。”

    “好啊,我会告诉她,让她有空就回家的。”兰纱纱也笑,对于聂翠翠的话全都一口应下。

    “你看,我们红红有一整面墙的奖状呢,”聂翠翠几步走到床边,指着床头和床铺靠着的墙面,“哎呀都贴满了,这张贴哪里好呢?”

    墙上全是泛黄的奖状,奖状上还沾着灰白的天花板上脱落的墙灰。柳棉站起来走近了观摩,一边感叹聂红真聪明,一边看奖状的日期和年级。他发现聂红在三年级之前都没有得过奖,在四年级开始零零碎碎地获得各种奖状,初中则一直是第一名,那些奖状上的名次全是简写的一二三。而初三之后,就没有和高中相关的奖状了。

    柳棉能理解,一个高中里的学生太多了,大部分人都将高考当做了一个分水岭,所以高中得不到出类拔萃的名次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为困顿于世俗的人们感到悲哀,可他自己也身处世俗之中。柳棉已经猜到,这个信封是兰纱纱伪造出来给聂翠翠的了。或许是想哄聂翠翠开心,又或许是想给她送钱。

    但他仍装作不知道,脸上是真情实感地赞叹和敬佩:“阿姨你能教出这样的女儿真是太厉害了。”

    三人把剩下的东西一一翻阅,柳棉认真地给聂翠翠念那份兰纱纱打印的赞美诗,念完又和兰纱纱一起看聂翠翠数钱。

    但聂翠翠还没开始数两张,聂红突然从外面进来了。

    聂红一进门看见屋内的场景就愣住了,她主要是没想到兰纱纱会在这里,没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她又见自己妈妈一脸“你这是什么态度”的不解神情瞪向自己,便立刻改口:“我是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没想到你还在我家玩啊。”

    “呵呵呵是啊,”兰纱纱暗中阴阳怪气,“我在等小红你回来啊。”

    “小红”两个字被特地加重,聂红炸毛似的喊出声:“让你不要这么叫我了!”

    聂翠翠语气沉沉地呵斥聂红:“红红,朋友来家里帮你送东西,你怎么说话的?”

    “啊,呵呵,是我看纱纱难得来一次家里,我太激动了。”聂红假笑着走近,问,“妈妈,你们在聊什么呢?”

    “什么难得来一次,”聂翠翠皱着眉反驳她,“兰兰来得可比你勤,她反倒更像我亲女儿,哪像你啊天天就是在学校忙学习。”

    “是是是,妈妈你就希望自己有两个女儿,”聂红附和,“你就让她管你叫妈呗,反正她不是总来吗,应该也很乐意吧。”

    原本冷淡的聂红到了妈妈面前突然就无比的阴阳怪气起来,话挑不出什么太大错处但就是让聂翠翠觉得聂红在闹小脾气。

    聂翠翠说:“这个怎么能乱叫,兰兰家和咱家那能一样吗?她是富贵人家的,叫我妈那是折了我的寿。”

    她话里倒也没有什么贫富阶级、金钱差距的自卑,只是天经地义的觉得自己是穷人所以不配给千金大小姐兰纱纱当妈妈而已。

    兰纱纱连忙劝说:“没有没有,怎么会?我喊您是应该的,毕竟您是小红的妈妈就相当于我的妈妈。”

    聂翠翠听了又是笑得合不拢嘴,拍了拍聂红肩膀,说:“你看看人家嘴巴多甜啊,你怎么就没学到一星半点的。”

    四人没有聊太长时间,先是兰纱纱提出自己有事要走了,柳棉这会儿想起宋天渊还在外面等着,便也跟着准备离开。

    两人一同走出小区,兰纱纱看着柳棉慢吞吞的速度忍不住吐槽:“你是乌龟吗这么慢?”

    “我不习惯这种鞋嘛,”柳棉也不生气,在兰纱纱停下脚步回头等自己时,努力加快速度凑近兰纱纱,然后小声问,“你给了阿姨多少钱啊,姐姐?”

    “什么?什么给钱?”兰纱纱走开一步,远离柳棉。

    “就是奖学金啊。”柳棉无辜地样子配上这副扮相单纯极了,简直像一个误入人间的天使,美好得像童话故事。

    可他说出的话一点也不美好,兰纱纱先是震惊,再是不信,最后懊恼无比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额……”柳棉歪了歪头,说,“我诈出来的。”

    兰纱纱反应过来自己被套话,恼羞成怒地推了柳棉一把,转身就走了。

    柳棉穿着小高跟的皮鞋,被这么一推竟有些站不住,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倒进了一个怀抱里。

    身后传来宋天渊感慨的声音:“宝贝怎么除了招男人,连女人也这么会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