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他接住了程久摇摇欲坠的身体。
又过一旬,仙道同盟攻入魔界腹地。他们来势汹汹,对魔修们的一切手段竟都有破解之法。魔道这才知敌人是有备而来,慌乱之下本能地向魔宫求救,无果。 魔修们群龙无首,乱成了一盘散沙,被仙道同盟逐个击破。 魔宫。 外面喊杀震天,刀光剑影冲天而起,伴随着术法遁光,照亮了魔界终年昏暗的天色,与魔宫内部的寂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咔嚓”。 又一枚人头落地。 霜迟面不改色地越过倒地的尸体,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几声咳嗽,一个有几分嘶哑的声音慢慢道:“你要去哪里?” 之前守在此处的魔修跑了大半,剩下一小半死在了霜迟手里。这偌大魔宫里只余他们两个活物,空旷得吓人。这声音响起,竟还引起了些微回声,在一片幽寂中,愈显诡异阴郁。 霜迟脚步只微微一顿,便又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不许走!” 霜迟停步,冷淡道:“魔主还有何吩咐?” 程久从后面走出来。他身上被钉了三十六根银针,一身强横功力尽数被封,人似乎也消沉了许多,苍白的面容照着外界忽明忽暗的光晕,竟显出一种森森的鬼气。 他用一双黑得瘆人的眼睛盯着霜迟,眸中似有狠色,像是野兽打量即将逃脱的猎物。霜迟微微眯眼,有些警惕地望着他。 他今日屡屡出手,法力消耗过剧却一直得不到补给,此刻和这魔头正面相对,哪怕对方功力被锁,他仍是不敢掉以轻心。 事实上,他并不相信程久真的动不了手。 那针是他一根一根刺进去的,当时这魔头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眸黑沉沉的,像是在算计、权衡着什么,他一度以为他要暴起反抗,但他却只是看着,沉默地让他把针扎进他的穴位,从始至终,未有分毫挣扎。 他表现得极温顺,但也正是这种温顺,让霜迟一直暗怀戒心。 困兽尚有一博之力,何况是神秘莫测的天魔?他不相信这魔头会就这么束手就擒,此刻见对方一步步朝他走来,心里不由便觉得“果然如此”。 程久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像是带着热度,但很快,他便移开了视线,微微嘲弄道: “你在怕什么?难道到了这时我还会对你动手?” 霜迟面无表情道:“魔主神通广大,不可不防。” “也是。”程久话锋一转,低哑道,“既然如此,你就别走了。” 霜迟皱眉。 程久又朝他走近几步,伸手就去摸他染着血的脸庞。霜迟扭脸避开,那只手一顿,仍是强硬地落到了他的脸上,一点点地给他把血污擦干净。 并附在他耳边低声说:“杀了这么多人,累坏了吧?还有力气吗?” 霜迟眉眼一厉,啪地狠狠拍掉他的手,冷声道:“你可以试试。” 程久却轻声笑了起来,用目光描摹他五官的轮廓:“又发什么脾气?我这个样子,哪里还能对你做什么。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想要你最后陪我坐坐罢了,你也好休息一下不是?” 霜迟冷冷地盯着他,见他当真没有多余的动作,才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他到底没有执意要踏出魔宫。 一来是怕程久还藏着什么杀招,二来,他把魔宫清理干净已算是完成任务,外界仙道同盟准备充分,少他一个也并不碍事。 他便走到门口,神识延伸出去,观望外边的战况。 程久知道他不愿和自己待在一起,也不非要把他拘在自己身边,找了把椅子坐了,望着他的背影出神,眸中神色变幻莫测,时而狠辣,时而又充满了惘然和黯淡。 魔宫笼罩着一层结界,易守难攻,是以诸同盟打算先将别的地方都扫荡一遍,再来集中力量攻打魔宫。霜迟闭着眼,神识像细密的网,迅速而无声地铺开,忽然神情一凝,仔细辨认片刻,抬步就往那处走去。 程久看他径直走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不禁坐直了身体,直到他又转回了自己的视野里,神情才慢慢放松下来,不动声色地笑道: “方才去哪儿了?” 又挑了挑眉,看着霜迟的手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这种东西?” 霜迟的手里,多了一个布娃娃。 男人提着这么个捡回来的布娃娃,又回头往外面看了一眼,容色似有忧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程久也不生气,又招手叫他过来。 这回霜迟瞧了他一眼,沉默地走到他对面坐下,把脏兮兮的娃娃放到桌上,竟从指尖逼出灵气,缓缓洗去上面沾着的脏东西。 程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看:“这是什么?” 霜迟此刻是孤军独战,法力用一点少一点,连自己身上的血污都没空清理,怎么能把珍贵的灵气用在这种东西上? 以程久的眼光,自然能看出,那并不是什么奇异的法宝灵器,真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布偶,大约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红色的裙子都已经褪了色。 霜迟道:“这是时源的。” 程久微怔,依稀记起那一天时源的确是背着什么东西。 他对这个“三师兄”印象不深。 程久拜入霜迟门下时,时源已经学有所成。他性情古怪,和师门并不亲近,总爱独自在外行走。在玉宵宫那些年里,程久也就在刚入门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得了他一份见面礼。 此后数年,再无交集。 霜迟淡淡道:“他以前有个妹妹,五岁那年因魔修而夭折。” 时源小时候,不比程久家富有。父亲是个渔夫,靠打鱼来养活妻子儿女,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一家四口互敬互爱,便是苦也觉得甜。 时源满十二岁那天,父亲照例出海打鱼。因天气不好,便没带儿子去,让他在家陪着母亲和妹妹。 然而说好傍晚就回的父亲却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才见人影。 这个素来淳朴的中年男人一脸狂喜,说他网到了一个宝贝,发财了。 没几天他就带着全家搬走,时源还以为,自己家当真是时来运转。 直到他发现,父亲在和一个女子频繁来往。 那女子冶艳无比,衣着华贵,哪能看上他父亲一个平平无奇的渔夫?但时父就是迷了眼,认为自己也算发家致富,怎么就配不得漂亮女子? 半年后,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雨夜。 久未归家的时父突然闯入卧房,一把将沉睡的女儿从发妻怀里抢走,并亲自取心送给了等在一边的女子。 时源听到尖叫声急匆匆地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自己的父亲谄笑着侍奉女子服下那颗稚嫩的心,他母亲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尖叫不止。 而他才五岁的妹妹,就被毫不在意地扔在地上,像个廉价的布娃娃。 身下是一片刺目的血泊。 他不知道那么小的身体,怎么会流出那么多的血。 一切只是因为,他妹妹天生灵体,那魔女无意中瞧见,便起了歹心。 什么宝贝,不过是她抛下的诱饵,为的就是想换取这个真正的宝贝。 那魔女也没什么修为,不然也不会采取如此迂回的方式。后来时源埋葬了受不住刺激而逝去的母亲,机缘巧合拜入霜迟门下,不到半年,就亲手取了那魔女性命。 但大仇得报也没能让他解开心结。 他总是梦到那个雨夜,哗啦啦的雨声,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父亲脸上讨好的笑容,还有,妹妹幼小的,惨白的身躯。 一个月后,走火入魔,被霜迟及时救回。 醒来就失去了那一段记忆,只闹着找妹妹,冲到山下集市,看到一个红裙子扎小辫的布娃娃,便走不动道了。 他把他的妹妹找到了。 …… 程久无言半晌,拧眉道:“你是什么意思?这也要算在我头上?” “没什么意思。”霜迟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魔主想必是明白的。” 程久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会怕?他们至多也只能把我关起来,又能奈我何?” 他说到此处,忽然心里一动,直勾勾地盯着霜迟道:“若是能被关在玉宵宫,倒也不错。” 霜迟毫不客气道:“我不司掌刑罚,不出意外,以后应当不会再见了。” 程久的脸色又阴沉下去。 相对无言好一会,霜迟敏锐地感知到什么,神色微变。 程久也微微眯眼:“是三师兄啊,他一个人跑这来做什么?” ** 面前牢不可破的结界突然散了。 时源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灵剑,抬头打量着这巍然屹立的庞然大物,紧闭的青铜大门就在他的注视下无声打开,露出黑黝黝的内里。 出乎意料的,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这座本该是魔界最难攻下的建筑,竟显露出一种违和的荒凉。 时源焦躁地拧眉。 他嗅到了风中浓烈的血腥气,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应当等仙道同盟一起过来,但是…… 他的妹妹在里面。 他还想权衡一下,然而这么多年来他还没和“妹妹”分别过这么长时间,如果不是太混乱了,他怎么可能让人把“妹妹”从他背上打下来? 急速膨胀的不安和焦虑啃噬着他的心脏,他开始头痛,眼前亮一阵黑一阵,错觉有光斑在闪烁。 红色的,刺眼的,像流动的血。 他一咬牙,冲进了未知的黑暗中。 …… 又一扇门在他眼前打开了一条裂缝。 近了,更近了,时源知道,他不小心丢失的妹妹就在里头。 但他也看到了门后的昏淡灯光。 里面有人,或许就是哪个魔头蓄意抢走了他的小姑娘,想借此威胁他。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以前也经常有人想这么干。 但时源依然感到愤怒。 为自己的粗心大意,也为魔修的阴险狠毒。 他在这股愤怒的驱使下重重地推开了门,做好了被围攻的准备。 但他的想象又一次落空。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两个沉默相对的人。 他们各自分坐一边,看上去不像是同伙,反而隐隐有互相对峙牵制之势。 时源一眼扫过去,模糊间觉得那个面容苍白的年轻男人有几分眼熟,但他没来得及回忆,也没来得及去思索这两人之间的怪异气氛。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另一个男人的面前,他手中的布娃娃上。 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脑子一热,就想冲过去。 那男人却扭头看向了他,叫他:“阿源。” 时源过热的大脑一下子冷静下来,一步一步地往那边走,防备道:“你认识我?” 霜迟闻言微微一怔,这才想起,他这个三徒弟,也是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的。 但这显然不是什么认亲的好时机,他看出时源内心的焦灼和恐惧,知道这个弟子最大的弱点就是这个,便尽可能把语气放缓了,道: “我自然是认识你的。” 他把手里清洗干净的布偶递向他,“我方才在外面捡到了她,既然你来了,那便物归原主。” 时源一顿,语气变得古怪:“你要还给我?” “我……”霜迟想说点什么,但才张嘴,就见时源的表情变得更紧绷,只怕他再说一个字,他就要不管不顾地一剑刺过来了。 他不愿意和自己的弟子在这种场合交手,只好无奈地闭嘴,把布偶推到桌角,收回手以示“诚意”。 时源一边看他,一边慢慢地走去,像是初来乍到的猫,在食物的引诱下逐渐走出安全区。 他把手迟疑地伸向了布偶。 霜迟微微舒口气,温声道:“你怎么一个人……” 时源却在这时忽而收回手,身躯猛然回转,手中长剑直刺男人咽喉。 “不好意思,我的东西,我更喜欢自己拿回来。” 他的剑相当之快,眨眼间就逼近了霜迟的脖颈。对方显然对他毫无防备,这一剑下去,便是不死,也要落个重伤。 但竟然有人比他的剑还要快。 时源只觉眼前一花,那个面容陌生的男人就被推离了他的视野,紧接着“噗”的一声,原本该刺进霜迟咽喉的剑,瞬间贯穿了另一个人的胸膛。 是那个他隐隐眼熟的年轻人。 时源皱眉,他执念太过,竟忽略了旁边还有这么个人。此时才知自己过于冲动,想要补救,却已来不及。 那年轻男人回过头来,肉掌牢牢地抓住剑刃,不知痛一般攥得死死的,面色白得像鬼,眼睛里满是凶恶的戾气。他就这么盯着时源,一点点把剑从自己身体里拔出,而后重重一推,长剑脱手而出,竟一下把时源这个剑主击得倒飞出去! “滚!”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身体一晃,差点向霜迟的方向栽倒。 男人却在这时微微转过了身,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向远处,道:“时源!” 程久如遭重击,僵硬地抬头,固执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面容。 “你……” 霜迟顾不得心口剧痛,迈步往时源那边走去。 他没有得到他的哪怕一个眼神。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程久终于支撑不住,“哇”地吐出一大口血,迅速涣散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还是清晰的。 “师尊……” 那两个字极微弱,与气声无异。 但霜迟还是听见了。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眼底万年不化的坚冰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杵在原地,表情是空茫的,几乎是木然地张开双臂。 ——他接住了程久摇摇欲坠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