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尉尧还在发怔,不知道那头宋瑾年说了什么,顾怀冷笑一声:“分手?我们孩子都有两个了,分什么手?他哪儿来的资格跟我分手?” 尉尧:“……” 他完全没料到这一出,还没回神,再次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当然不是他生的,他一个刚成年的小孩儿生什么孩子?”顾怀略带讥诮地说,“你可以直接问他——问完就自觉点儿滚吧。” 他将手机扔回给尉尧,警告地瞪了尉尧一眼——这一瞪又恢复成了尉尧熟悉的样子。尉尧迟疑地对着手机“喂”了一声,宋瑾年明显也有些迷茫:“你一直不能说的……就是顾怀生孩子了?” 尉尧:“……啊,我以为这个不能说的。” 在陪孕之初,他和顾怀就对“不能说”达成了共识——尉尧没什么不能说的,主要是顾怀的要求,尉尧答应后一直遵守得一丝不苟。 谁知道到头来顾怀自己一把捅破了窗户纸,三言两语就给说穿了——那他这段时间守口如瓶是为什么? 不愧是小顾总,驰名双标本性一如既往。 “那什么……既然能说,我一会儿详细告诉你吧。”尉尧木然片刻,找回了自己的思绪,“等等,我这就过去。” 顾怀:“……” 小破玩意儿真当他是死的? 他猛地拽住尉尧的胳膊:“尉尧,你敢走!” 尉尧挂了电话,皱了皱眉头:“松开。” 手劲儿这么大,看来小顾总没虚弱到哪里去,隔着几层衣服他都能感觉到疼。 “我不。”顾怀死死盯着他,“你别想跟那个王八蛋离开。” 尉尧:“……”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从顾怀抢过手机开始就不对劲儿了。 他和顾怀无言地对峙片刻,顾怀突然脸色一变,阴鸷地看向他身后。尉尧莫名其妙地扭头,看见一辆车停在花园白色的栅栏外,驾驶座那边的车窗降下,露出宋瑾年柔和的侧脸。 宋瑾年拿起手机朝这边看来,下一秒,尉尧的手机铃声响了。 顾怀拽住尉尧的手倏地一紧。 “顾怀,放手吧。”尉尧回头看他,低声说,“我要走了。” 顾怀穿着出院时他给套上的棉衣,黑色的长外套不修身,加上冬天一层一层裹上去的毛衣又厚,身材比例稍差的人很容易穿成一只滚圆的桶。但顾怀显然没这个烦恼,肚子平坦下去后身姿挺拔了不少,随便一站都像是在诠释“个儿高腿长”。 尉尧无声叹了口气。 比他高出一小截的顾怀收回视线,再次盯着他,那目光沉甸甸的,有如实质。尉尧正要说点儿什么,顾怀毫无预兆地松了手,阴沉着脸转身往里走。 尉尧怔了怔,活动了一下被拽得发僵的手臂,沉默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没再开口,拉过轻飘飘的行李箱向外走去。 其实顾怀这样没什么不好,尉尧释然地想,希望以后也一样,两个孩子平安喜乐地长大,顾怀也能一如既往,不被磨去本应有的锋芒。 至于他和顾怀,“不合适”三个字就能概括完了,没必要勉强凑在一起互相磨平棱角。 那对两个人都是一场折磨。 “行了,你不用下来,我不至于娇弱到连一个行李箱都抬不上去。”尉尧从宋瑾年那边的车窗前走过,及时阻止了他的“绅士行径”,单手就将行李箱扔上了车,“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宋瑾年斟酌了一下说辞,委婉地说:“我担心顾怀为难你。” 顾怀从小做事儿就有些极端,当年他和穆良辰在一起,顾怀差点儿把他捉起来揍一顿,最后是他自己有所防范才没让顾怀得逞。 饶是这样,宋瑾年也被顾怀警告了一通,诸如“你要是敢对他不好我绝对饶不了你”之类的。顾怀偏激,但双商不低,吃准了宋瑾年就算碍于面子也不会告诉穆良辰——宋瑾年也确实没提起过只言片语,少年人都心高气傲,哪个愿意在心上人展现自己狼狈的一面。 太有损颜面了。 随着年纪增长,顾怀日渐内敛,不会再像以前那么无法无天——但那是对外,顾怀代表着顾氏集团,是为了利益才有所收敛的,不会轻易得罪的也只是像宋瑾年这样有背景的人。 尉尧没权没势,显然不在此列。宋瑾年太了解像顾怀这样目无王法的人,对待有利可图的尚且能装得人模狗样,对待“下等人”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因为根本没把人当人。 尉尧没细究宋瑾年话里的深意,揭过这个话题:“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上午宋瑾年专门给尉尧打电话道过歉,又觉得不够诚恳和尊重,正好这几天他休息,有空得很,于是提出如果尉尧方便的话,他想请尉尧吃顿正式点儿的饭。 尉尧让他郑重其事的态度惊住了,后知后觉地在宋瑾年身上品出了一点儿“老派绅士”的味道,禁不住玩味:“就算请吃饭,也该是你弟请吧?” “小瑞不会单独约你吃饭的。”宋瑾年被他逗习惯了,应对自如,“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带上他。” 这回轮到尉尧哑口无言,试探地调笑:“小宋总,你别这样,你说这种话我容易想歪。” 宋瑾年:“……尉尧。” 尉尧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无奈,知道自己玩儿过火了,立马知趣地翻过这一页。谁知道没等他开口,宋瑾年接上了自己未完的话音:“我想了一下,你没想歪——你防范心太重了,我找不到太多约你的‘正当理由’。” 尉尧:“……” 等会儿,信息量有点儿大,他得缓缓。 “防范心太重”这一点他承认,不是针对宋瑾年本身,而是知道宋瑾年和穆良辰的关系,下意识就这么做了——大概还是因为不想牵扯进这段关系里。 毕竟太错综复杂,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整明白,也没途径去打听。 他对别人就不会有这么重的防范心。 这么一想,尉尧不禁有些惭愧,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宋瑾年的“请吃饭”。 宋瑾年关上车窗,说了一个星级餐厅的名字,又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柔:“看你,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换一家。” “去酒吧吧,咱们第一次见面那家。”尉尧不假思索地说,在宋瑾年面前感受到了久违的放松,“我想喝酒。” “借酒浇愁吗?”宋瑾年略微皱了皱眉,“因为顾怀?” 他在电话里得知尉尧和顾怀分手了,还十分诧异,但没表现出来,紧接着就起了约人吃饭的念头——酒吧初见时他就对尉尧很有好感,聊了几次后好感更甚,总觉得尉尧不像个十八岁的小孩儿。 更像同龄人。 可惜尉尧对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戒备,宋瑾年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好感流露得太明显,唐突了佳人——好像不太对,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但他再三反思,又确实没有,尤其是知道尉尧和顾怀暧昧不明的关系后——他和穆良辰就是因为某些乱七八糟的关系闹掰的,他怎么可能去插足别人的关系。 “算是吧。”尉尧说,“分手嘛,总得有点儿仪式,不然我都没有实感。” 宋瑾年无言以对。 “有酒有故事,完美——你不是想知道我和顾怀的事儿吗?现在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尉尧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歪头看他,“不过我一个人说总觉得有点儿吃亏,你也给我说说你和穆良辰的呗。” 宋瑾年没料到这一出,一时反应不过来。 “怎么样,老宋?” 从“小宋总”变成“老宋”的宋瑾年:“……好。” / 顾怀从下午气到晚上,十分后悔一时冲动放走了尉尧——可能是积怨太深的缘故,他在宋瑾年面前不能容忍自己有任何不体面的表现,那时的放手几乎是下意识的。 “爱谁谁,他不玩儿了”——那一瞬间他的确这么想过。 但转身往里走的时候他就后悔了,每多走一步就多忐忑不安一分,走到最后近乎恐慌,只是碍于面子没表现出来。如他所料,尉尧那个破小孩儿压根没打算跟上来,他一松手就活蹦乱跳地朝着宋瑾年去了。 顾怀恨不得把人拖回来。 当然那不可能,至少当着宋瑾年的面不可能。 他站在窗边目光沉沉地看着宋瑾年的车远去,出乎意料的,情绪竟然没失控。车子很快消失在视野中,顾怀低头盯着自己的手,五指收拢,轻轻握了一下拳。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这种久违的掌控感,自从怀孕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顾怀强迫自己冷静地沉下心,却越发清晰地觉出后悔——他能控制情绪了是不假,可生气也不是虚的,顶多不再像孕期那么“外放”。 他和团子圆子还没来得及结出羁绊,傍晚纪南风怯生生地过来表示两个孩子饿了,被顾怀一句森冷的“滚”吓了回去——顾惜早就请了专业的人照顾两只小崽子,不放心将这么小的崽崽完全交给外人,又知道顾怀现在这个状态不可能对孩子上心,索性让纪南风去帮忙盯着。 纪南风喜欢甜点,喜欢对他温柔体贴的惜姐,也喜欢奶乎乎的小孩儿,更何况团子圆子四舍五入算是他家惜姐的孩子,于是欣然答应,看孩子看得尽心尽力。 顾惜回家后得知这事儿,揉了揉纪南风的脑袋,边脱外套边说:“辛苦你了,顾坏坏就那副德行,你别太在意。” 纪南风熟练地接过她的长风衣,给她递上宽松舒适的家居服,抿嘴一笑:“我没什么的,就是团子圆子……” “没事儿,我早就猜到了他不会奶孩子,让团子圆子吃别的奶也一样,都准备好了。”顾惜说,“我当年也没奶过他,就不说他什么了。” 只不过她那会儿是因为早产没奶水,顾怀怎么看都不像没奶水的样子。 “两个孩子都睡了,惜姐要去看一眼吗?”纪南风很懂顾惜地问。 就在顾惜去看两只崽崽的当口,顾怀控制着情绪给尉尧打了个电话。尉尧倒没有拉黑或者故意不搭理他,接通后“喂”了一声:“小顾总?” 声音带着轻微的醉意,有点儿软。顾怀警铃大作,想到尉尧醉酒后软叽叽的样子,心头登时冒起一阵无名火:“你在哪儿?跟谁在一起?” 尉尧轻快地说:“你管不着。” 顾怀:“……” “你有事儿没有?没事儿我挂了。”尉尧说,“我故事还没听完呢,你少妨碍我。” 顾怀:“……” 小破玩意儿好样的,隔着电话都能让他气得牙痒痒。 顾怀强行压下火气,竭力不去想尉尧在和谁喝酒——最大的可能性是宋瑾年——硬是从犄角旮旯里搜刮出几分得体的理智:“尉尧,不管你信不信,我拍那个视频从来没想过拿来威胁你,或者作其他用途。视频只有一份,你可以放心,我这里没有了。” 尉尧略带诧异地“啊”了一声,随即笑了,顾怀依稀听见酒杯落桌的声音。 “谢谢啊。”尉尧说,“你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顾怀憋了半天,还是将满肚子的话忍了回去,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暴露了满腔怒气。他装完“温和有礼”就挂了电话——尽管他对这个词似乎有些误解。 通话挂断前他隐约听见了一句“别喝这个了,我给你买杯牛奶”——明显是宋瑾年的声音。 顾怀终于破功地摔了手机。 他还是装不来宋瑾年那一套,也就是宋瑾年那种伪君子能十年如一日地假惺惺了,偏偏有得是人喜欢。顾怀越想越气闷,满脑子都是把尉尧那个小王八蛋捉回来后该怎么收拾。 他现在干不了什么,情绪太激动刀口都隐隐作痛,动作幅度大了估计会直接渗血,顾怀一贯爱惜自己的身体,知道要等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作打算。 他也趁这段时间冷静冷静——尉尧不在身边正好,整天晃来晃去的他根本没办法正常思考——至少要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否则怎么回到曾经那种掌控一切的状态里。 反正小混蛋跑都跑了,情况不可能更坏了,他急也急不来。顾怀按捺住满心焦躁,心想等他养好身体尉尧就完了。 他会找人先盯着尉尧,要是这段时间尉尧敢跟别人不清不楚地滚上床,他就……等把人逮回来,他就把小王八蛋阉了! 顾怀毕竟年轻,配合适当的体能运动,身体恢复得还算快。只是这几个星期他一直噩梦缠身,午夜梦回全是尉尧跟着宋瑾年跑了。 “尧尧……尉尧!” 他在梦里扑过去拽住尉尧,尉尧却看也没看他一眼,脚步轻快地走向宋瑾年的车子。 团团圆圆坐在一边好奇地看着——这两只小玩意儿不知道为什么也入梦了,懵懵然不太聪明的样子。 “尉尧!” 顾怀骤然惊醒,只觉得胸口一阵胀痛,他头昏脑胀地坐起身,按了按心脏的位置,抓了满手凌乱的心跳,以及硬邦邦的奶子——又涨奶了。 还漏奶了,顾怀隔着衣服摸到奶头上的濡湿,沉默地坐了片刻,再一次放弃挣扎,心烦意乱地起来给两只小崽子挤奶。 可能是孕期两只奶头被吃多了,奶孔都吸开了,生完孩子他一直在漏奶。两只奶子胀得比孕后期更大,半天不挤就能积满奶水,然后断断续续地溢出来,不小心压到了还会直接喷奶。 顾怀一开始没打算喂奶,涨奶了也忍着疼痛不去挤,据说久了奶水就会渐渐没有了,奶子也会慢慢收回去。但他的体质显然和别人不一样,不挤奶就会成天成天地溢奶,奶子不小反大,奶水也越来越多,完全没有消失的趋势。 喷过两次奶后,顾怀决定不受这个罪了,每天自己动手把奶挤干净——挤的时候痛苦,但挤完了至少不会整天难受。 后来得知两只小崽儿吃奶总是吐,团子圆子本来就比一般的足月儿虚弱,吐奶吐得都生病了。毕竟是亲生的,也是他自己不想受罪提前把孩子剖了出来,顾怀没有感情也有愧疚,于是就试着装了一点儿自己的奶让纪南风拿去喂孩子。 没想到真的有用,两只小崽儿吃这个不会吐。 反正他的奶挤出来倒掉也是浪费,顾怀索性每天挤完扔给纪南风,让他保存好按时喂团团圆圆。 到现在已经喂了大半个月,团子圆子没再生过病,身体也日益健康起来。 “今天怎么样?没事儿吧?”顾怀将今天份的“鲜奶”交过去,例行问了纪南风一句,认为自己已经尽到了“关心”的责任。 纪南风“嗯”了一声,腼腆地笑:“还在睡呢,团子圆子都很好。”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你不去看一眼吗?” 都出院回家差不多一个月了,顾怀去看两个孩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其中一多半还是孩子生病的时候去看的。纪南风越来越喜欢团子圆子,也就越来越心疼。 两个孩子刚出生,一个爸爸就跑了,另一个爸爸一天天爱答不理的,也就是团子圆子现在还小,等懂事儿了怎么办? 多可怜的两只崽崽。 顾怀对两只小崽儿的印象还停留在生病时哭个没完的样子,一个哭了另一个也跟着,一个停了另一个就续上,简直像在二重奏,他听得耳朵嗡嗡直响。 顾怀正要脱口而出“不去”,尉尧爱不释手地抱着崽崽的画面一闪而过,他随即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略微一晃神,一句“不去”就变成了“走”。 纪南风的眼睛亮了,替两只崽崽看到了希望。 小崽子又长大了一点儿,不哭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小爪子肉肉的,捏起来像没有骨头一样软。顾怀嫌弃地捏完小手又捏小脸,小团子懵懵懂懂地睁着大眼睛看他,眼珠子黑溜溜的。 “这是爸爸。”纪南风在旁边小声对崽崽说,细致地给崽崽拉了拉小袜子。 顾怀又去戳小圆子,觉得这种小玩意儿还是挺好玩儿的,捏哪里都软乎乎的,整一个就像是白面团儿,还是最嫩的那种。 小圆子比呆呆的小团子机灵一点儿,肉乎乎的小爪子握住顾怀戳她的手指头,冲顾怀咧嘴一笑。 顾怀心头一动。 两个孩子还太小,看不出大体上的区别,要不是衣服上绣着小小的“团”“圆”字样,顾怀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但小圆子天真无邪地一笑,那种感觉又来了,他觉得这只小崽儿更像尉尧了。 顾怀抽出自己的手指,又戳了一下小圆子的脸,手指很快又被握住。 “……怎么抱起来?”顾怀突然生硬地问,他没怎么抱过两个孩子,之前学的那些“基本功”差不多忘光了,“我抱一下。” 纪南风又惊又喜,连忙教顾怀抱小圆子,直觉顾怀今天转性了。 小崽子这种东西通常都越看越可爱,尤其是不哭不闹的时候,简直就是“可爱”的代名词。顾怀矜持地抱了小圆子一会儿就放下了,省得让小崽子以为他有多喜欢。 出于“一视同仁”的心理,他也抱了小团子。 第二天顾怀又来抱两只崽崽,并尝试着给小圆子喂了奶——用的当然是奶瓶,他没想过让小崽子直接吃他的奶,光是想想就会想到某个小混蛋。 第三天,顾怀过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两只小崽儿哭闹不休,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都没再来过。 纪南风渐渐不那么怕顾怀了,觉得顾怀其实对两只崽崽很好奇,只是别别扭扭地不肯表露出来,笨拙地学着对崽崽好,又非要假装不在乎。 顾怀自己倒是没有这么多内心戏,只是一见到两只小崽儿就会想起尉尧,一想到尉尧那么喜欢团子圆子就忍不住满心发酸——不过两只小崽儿这么可爱,好像也不难理解尉尧喜欢。 毕竟他也……他没有特别喜欢,只是有一丁点儿喜欢。 顾怀的噩梦还在继续,发展到最后,他惊醒的时候已经不焦虑了,转化成一种深刻的怨恨——为什么宋瑾年既要抢走穆良辰也要抢走尉尧?既然都有穆良辰了,宋瑾年为什么不能跟穆良辰好好在一起? 为什么还要觊觎他的尧尧? 这个念头出现得多了,没了孕期的累赘,顾怀再迟钝也缕清了当中的逻辑,不可思议地惶恐起来——他不是一直希望穆良辰和宋瑾年分手吗?怎么变成怨恨他们没好好在一起了? 还隐约有点儿……连穆良辰都怨恨上了的意思。 顾怀迅速驱散了这个念头。 但某些想法就像附骨之疽,一旦生出就难以根除,每一次动摇都像是给予毒疮充足的养分,让其贴着骨头的缝隙疯狂滋长,不知不觉间病入膏肓。 就算有着手成春之术也无力回天。 顾怀又一次从铺天盖地笼罩着阴影的噩梦中醒来,终于在一阵一阵的心口疼中确认,比起宋瑾年来抢他的尧尧,他更希望穆良辰和宋瑾年好好在一起。 把他的尧尧还给他,别来搅乱他和尧尧的生活。 顾怀攥住被子一角,满头冷汗地剧烈喘息着,忽然前所未有地想见尉尧。 他派去的人很靠谱也很有效率,顾怀的消息发过去,没一会儿对方就向他汇报了尉尧最近的行踪——和谁去上的课,和谁去吃的饭,和谁在图书馆待了一下午,和谁出校门大致干了什么。 拒绝了同年级某个男孩子的告白,但收下了人家塞过来的小礼物。 和大三的师姐去看了场电影,还请人家喝了奶茶。 跟宋瑾年吃了顿饭,在那家餐馆待到很晚才一起离开,宋瑾年送尉尧回的学校。 顾怀克制地摔了手边的陶瓷杯。 “还有什么?”顾怀问。 除此之外没什么了,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日常。顾怀挂了电话后深吸口气,心想招人喜欢不是他家尧尧的错,至少还没有发展到床上的关系。 顾怀又克制地摔了旁边的水晶球。 要是发展到床上那还得了!现在小破玩意儿干的哪一件事儿不出格?明知道自己招蜂引蝶,还一点儿不知道收敛,简直是不检点! 顾怀气得心口更疼了,压根不知道这个小混蛋哪里值得自己惦记,想见的心情也烟消云散——他怀疑自己一看见尉尧,会忍不住先把人抽一顿。 十二月下旬,顾怀休完“产假”姗姗回到公司——其实回不回公司对他来说差别不大,生完孩子出院后,公司的大部分事务都是他在背后处理,顾惜已经顺理成章地把担子卸得差不多了,就等他回公司无缝接手。 但对公司的高层来说区别就很大了,尤其是当年被顾惜血洗过的董事会,收到消息后集体松了一口气,几乎是欢欣鼓舞地送走了顾惜这尊神。 顾惜所在的空间气压太低,许多人疑心,和顾惜多共事几年,命都会短几岁。习惯了“顾怀模式”后,再一朝回到“顾惜模式”,对大家伙儿来说也是够痛不欲生的。 比起顾惜,顾怀好相处太多,主要是顾怀的年纪摆在那里,经验毕竟有限,董事会的人都能对他倚老卖老——当然这招并不好用。但顾怀再目中无人,碍于辈分装也会装出“尊老”的样子,很多时候不会太过驳他们的面子。 顾惜就不一样了,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心情好的时候会和颜悦色地表达“这事儿没得商量,我说了算”,心情不好就完犊子了,直接言辞优雅地表示“滚”。 管别人难堪不难堪。 不是没有人对顾惜“一言堂”的做法提出异议,顾惜也不介意底下人偶尔闹腾,权当提高企业活力了。但如果有人能轻易扳动顾惜,那顾惜就不会年纪轻轻成为传说,这个传说到现在都还没坍塌。 顾怀回到公司的第一天,就有人按捺不住地凑上来旁敲侧击,顾怀翻文件的手一顿,似笑非笑地抬眼:“这几年没怎么休息过,正好家母回来,我就休了个比较长的产假——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噎住了,迟疑了一会儿:“产假?我怎么没听说过……顾总什么时候结的婚?” 顾怀拿笔签字,对于在公司聊私事儿略微不耐烦:“孩子来得突然,算是未婚先孕,以后补办婚礼的时候会叫上诸位——在这之前麻烦诸位低调,不用帮我宣扬。” 当天集团总部的所有高层都知道了这件事儿,“低调”地向顾怀献上了祝福。顾怀含着颗薄荷糖面向落地窗,其实他有点儿想抽根烟,但孕期戒烟太久戒成了习惯,现在处于哺乳期抽烟也不合适,他索性放任这个习惯继续下去。 顾怀摩挲了一下指腹,无端有些紧张——他知道自己在布局,他很清醒,知道自己的目的就是让尉尧回到身边。 宋瑾年不配。他喜欢尉尧,尉尧就是他的。 但顾怀没想到,这个局才开了个头,就先出了个插曲——他意外遇上了穆良辰。 这是近年来他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穆良辰,穆良辰还是那么漂亮,优雅从容,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来,长相张扬得引人注目。 顾怀怔怔地看了没两眼,穆良辰也发现他了,笑吟吟地端着杯香槟走过来。 “顾怀,”穆良辰朝他举了举杯,“这么巧。” 顾怀下意识地和他做了同样的动作:“……良辰。” 这两个字烫口似的,从他喉咙里绕了一圈才吐出来,像是有什么淤塞已久的东西在他心头松动了。顾怀注视着穆良辰,只觉得一阵阵目眩,恍惚间记不清自己到底多久没见过穆良辰了。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不记得有多少光阴在他们之间流逝了,但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清楚地意识到,穆良辰没有哪怕一瞬间是属于他的。 他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对穆良辰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怎么忽的就这么多年了。 分别的这些年他甚至没和穆良辰见过多少面,怎么就这么念念不忘,听不进所有人的规劝呢? “你这杯是白开水吧?”他听见穆良辰问,“这么讲究,难道我听到的传闻都是真的?你刚休完产假啊?” 顾怀头痛欲裂——他熟悉这种感觉,是近期他噩梦惊醒后总会有的反应。 顾怀本能地“嗯”了一声:“是个意外,孩子……是尧尧的。” 穆良辰诧异地挑眉。 顾怀忍耐着脑壳的疼痛,勉强笑了一下:“很意外吧?” “是很意外,你也真是……谁都不告诉是吧?”穆良辰笑着和他碰了个杯,“没想到居然是你先成家,闷声不吭玩儿一把大的——恭喜。” “……谢谢,等补办婚礼的时候我给你送邀请函。”顾怀迟疑了片刻,艰难地一字一顿,“良辰,你……也要抓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有什么闷声炸开了,紧接着好像缺了一大块,堵塞的河流重新疏通,有了崭新的生命力——这大概就是“放下”的滋味,痛苦之后是更为彻底的痛快。 鲜血横流和酣畅淋漓。 割舍,就是一刀把有害的部分切除,然后舍弃。 层层叠叠的噩梦逼着他从现实的一场大梦中醒来,顾怀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也隐约明白了尉尧是怎么想的。 他又想见他的尧尧了。 顾怀回家后洗过澡换了身衣服,确保自己身上没酒味儿了,这才一头扎进婴儿房里见团团圆圆。 小团子依然是呆呆的,戳一下都不知道动一动,只有喂奶时会用小爪子扶着奶瓶,其他时间都懒洋洋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顾怀看。 小圆子还是爱抓他的手指头,抓住了会兴高采烈地咧嘴笑,顾怀抽出手指她就睁大眼睛不笑了,再把手伸过去还是会被紧紧抓住。 顾怀跟小圆子玩了一会儿“抓手指头”的游戏,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他立马收回手,欲盖弥彰地瞥了旁边的纪南风一眼。 好在纪南风和旁边两个专业照顾小孩儿的都没觉得不对,其中一个还笑呵呵地说:“多和宝宝玩儿这样的小游戏很好,可以锻炼宝宝的抓握能力,正好小圆子特别爱闹腾。” “该喂奶了。”另一个说,“顾先生要亲自喂宝宝吗?” 顾怀没说话,直接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要”,他把小圆子抱起来,接过纪南风递过来的奶瓶,小心地喂到崽崽嘴里。 看完两只小崽子,顾怀的心情好了不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尉尧。走出婴儿房后,他打开尉尧今天的活动信息,差点儿又把手机摔了。 不知检点! 一天天的勾引这么多人,还男的女的都有,破小孩儿究竟上的什么大学?这是去学习的吗?沾花惹草去的吧! 顾怀脸色阴沉,确定了他家尧尧没和别人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关系,又不想见到尉尧了——总是在“想见”和“不想见”之间反复横跳,他都习惯了。 贾晋和商霞骞的婚礼原本定在十二月,商霞骞临时有事儿耽搁了一下,最后改到了一月中旬。贾晋对此丝毫没有怨言,给顾怀送请柬时,美滋滋地表示自己怀上了。 “这么快?”顾怀看了眼他的肚子,“你俩儿还挺有效率。” 贾晋心情愉悦:“等举行完仪式我搬到霞霞这边来,天天上你家看两个孩子——你说我这个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还是女孩儿好,最好像霞霞,又聪明又大气……” 发小的婚礼顾怀当然得去参加,却没想到会在婚礼上见到自己魂牵梦绕的人——尉尧从侍者的托盘上端起一杯香槟,微微点头致意,漫不经心地低头抿了一口。 顾怀的心剧烈一颤,经久不散的渴望再次弥漫开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那边走去。 尉尧忽然向另一个方向偏过头,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弯着眼睛笑了笑。顾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脚步一顿,眼神瞬间变得阴鸷。 又是宋瑾年,真是够阴魂不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