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撒气的时候头也不回,才过晚饭的时间,彭柯就怂得想去找对方道歉,天大的委屈也不记得了。 这点遗传了老彭,每次他和妈妈吵架,总是态度诚恳先去道歉,好像一点儿脸面也不要,一点儿原则也不讲。 他躺在床上仔细回想,齐郁跟他生气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次不是自己做了过分的事。回忆那些事的“过分”程度,对方还不计前嫌地原谅他,彭柯越发后悔他在楼下故意喊给齐郁那句话。 捏着手机,彭柯打开通话记录,里面基本上都是打给齐郁家的电话。齐郁没有手机,只有楼下放着一个老旧的座机,以往都是打给齐跃民谈生意的。现在倒好,几乎成了齐郁跟彭柯的传话筒。可他现在没脸去打,齐跃民接到,准要问他们两个为什么吵架。齐郁本来是个没脾气的人,自从认识了彭柯就频频发火,这错保准出在他身上。 可不是吗?彭柯正式认识齐郁的第一天就让他难堪了。 这一天倒不是开学第一天,而是开学两周后。他刚转来二中,自我介绍的时候只敢盯着教室后面的盆栽,连他周围的人都认不全,自然也对坐在前排的齐郁毫无印象。好在开春学校组织了篮球赛,彭柯多问了几句,邹志就怂恿他报名,让他随便玩,班上的男生都打得不怎么样。原因彭柯也多少清楚,除了他和邹志,好像也没几个高个子在,凑不凑得成一队都成问题。 果然,组队的名单上报上去刚刚好,连多余的替补都没有,但留一个替补队员是硬性要求。班主任在班里扫视了一圈,愁眉不展,最后对着前排说:"齐郁,要不就你吧?也就凑个人数。" 彭柯甚至没看清是谁,这件事似乎就被定了下来。这之后,彭柯得空放学就和邹志那几个兄弟走,请他们去面馆填饱肚子,然后放了书包去打篮球。篮球赛并不正式,现场抽了签就开始比,八个班,打三场。他们班第一场就拿下二比零,却没想到第二场出了问题。本来大比分持平,哪想上半场结束前后卫不知道被谁给了一肘子,摔在地上站不起来,下半场只能换人。 幸好还有替补在,彭柯打得头昏脑热,正要回到休息区,看到人群边站着一个白得扎眼的男生。对方脱了外套,瘦,但个子很高。 他头一次觉得一个男生长相精致——而且这种精致是夸奖。镇上的男生都野,打小就在外面疯跑,风吹日晒,玩起来就灰头土脸。可对方的皮肤比女生还白,双眼黑白分明的干净。彭柯满头大汗,脸庞还因为在场上用手擦汗抹得黝黑,像个看着白天鹅的落水鸡。赛场喧闹,所有人都是激动,亢奋的,对方甚至不像个旁观者。 邹志在旁边抹了把汗,然后拿起杯子往嘴里咚咚灌水,"操,真他妈要和他打。" 决赛定在下周,但连赢两场,说什么也该庆祝庆祝。彭柯知道该他表现,主动提出大家下午去他们家吃饭,还问了一直帮他们加油打气的女生,转来转去却没看到那个替补后卫。传球配合得一般,倒是投进了两个三分,帮他们拿下了压倒性胜利。 “那个...同学!” 终于在人群中找到对方那截颜色出众的脖子,眼看人就准备走了,彭柯快步跟上去,赶忙拉住他的袖子。 “比赛赢了,要不要去我家吃面啊?你、不知道你叫什么啊?” 男生回过头,垂眸看向彭柯扯住他衣袖的手,才定定注视着彭柯。 没料到男生的眼神还是毫无温度,彭柯的心跳加快,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正犹豫着要不要松开,身后传来越来越响亮的哄笑声。 “不用问啦,他叫齐郁。彭柯你快松手吧,人家都瞪你了!” 也没管对方是不是真的瞪了他,彭柯立马垂下了手,以为自己误打误撞惹恼了别人。 “呃...我就是想问问...” “我不去了。” 男生回答得干脆,字正腔圆,没有起伏。 “你不喜欢吃面吗?如果你喜欢吃别的...我也可以叫后厨给你做的!就是去庆祝一下...” 身后还站着半个班的同学,虚荣心作祟,彭柯挺直了腰板追问,还不死心,试图劝说正要转身的齐郁。 “你别逗彭柯了,快让他回来吧。” 邹志旁边的女生推他,他这才拖长音调冲彭柯喊道,“彭柯,他是不会去的。人家家里是做丧事的,庆祝这种事不适合他。还是咱们去吧!” 齐郁的神色如常,越过彭柯扫视过他身后形形色色的嘴脸,拿起地上团放的外套抖了抖,转身走出了操场。彭柯傻站在原地,有人上前揽过他的肩膀示意他出发。他连忙答应,目光又落回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在去面馆的路上,身边的男生七嘴八舌跟他讲了一路齐郁的事。 他没爸没妈,从小就是爷爷奶奶带大。也有人说,他爸妈从他刚出生起就一走了之,再也没回来过。没几年,他奶奶也跟着死了,就剩下他和爷爷两个。他爷爷做了大半辈子白事,没想到儿子去了大城市没法继承,以后怕是要传给他了。 做白事不古怪,怪的是他这个人。长得吓人就算了,不爱跟别人讲话,还整天摆出那副表情,好像瞧不起谁似的。成绩好又怎么样,没爹妈养,长大还不是继续留在这做白事。 彭柯心神不宁地听着,手心握出了一手汗,最后只问了一句,“他家的店在哪?” “离学校两条街,往东走,挺显眼的。花圈...就摆在外面,运气好...嘿嘿,他也在外面坐着。” 面馆里头一次这么热闹。虽然平时生意也很好,但这次来的都是彭柯的同学,彭向辉也开心。送走最后一个学生已经快到八点。 那晚彭柯又梦到了妈妈。梦到她趴在床边跟自己斗嘴,梦到她的睡裙,梦到她在病床上形容枯槁,好像连呼吸都痛苦的样子。 在学校里开心的时候,他明明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却清晰真实得可怕。 他哭着从梦里醒来,被呛得咳嗽,从床上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又躺下。他不哭了,只是闭着眼睛流泪,流着流着又睡着,鼻涕水还挂在人中。 第二天早上,彭柯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决定,他要亲自去找齐郁道歉。班里说不方便,就去找他,面对面说。镜子里的他眼睛红肿,有些滑稽。 他想到齐郁的脸,上面干干净净,没有晒痕,青春痘,也没有一点儿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