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画作
我很少有做事情的欲望。除了画画以外,我什么也不想做。可连画画都无法真正地吸引我:与其说是我想要画画,不如说是我的肌肉自发要抓起笔,随后从我的灵魂中笔直地喷吐出美学的知识与记忆,像一条不听话的绳子盘踞在画布上。如果不是麦格瑞特太太每天送来食物,检查我洗好的盘子,一月打扫两次卫生,并督促我洗漱,我想我每天就只会坐在画布前缠那条绳子了。这似乎成了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这也无可厚非,我是将死之人,无事可做,无地可去。 但是,我想,为了我的画作,我并非不能做些其他的事。 回到从前那样并不是件好事。我一点也不想取回我的欲望,因为我的(至少,我的)欲望是黑暗的,对我自己不好,对别人也不好。我现在已经痊愈了,是的,我痊愈了……证据就是,我不仅可以为自己洗衣服,还为德国人洗了衣服,并把它们放在屋后的晾衣杆上,就像从前一样。像从前一样大概是好事。 在草坪上,我把德国人的衣服展开,仔细把它盖在遥远的太阳上。我瞧它:洗刷掉了泥土和草叶,有淡淡的肥皂味。布料很厚,足以捱过树林里寒凉的夜晚,但这代表阳光只能透过它来一点点,一点点红与金的暗示,一点点光。 就是这一大片颜色,柔软厚实的灰绿色;这就是暴力。这就是战争的消息:在山野、在平原、在雪地,他们穿着这身衣服冲锋,向前,向终点处,向无法言明的目标,在路途上播撒死亡。这身衣服上有死亡的种子。它是一股黑烟……骷髅、撒旦、与恶魔角从军服上歪斜地生长出来,只这一面有,另外一面的邪恶被阳光净化了。我假装没发现那些滑稽而不详的小玩意咝咝化作烟雾:灾难,疾病与悲伤。 我把这片灰绿径直叠放在我自己皱巴巴的衬衫与裤子上,因为我并不介意沾上死亡的种子:我命不久矣了。把这沓衣服抱起来,上面长羊角的恶魔的小脸对我咧开嘴笑,多崭新的触感,叠好的衣服搭在胳膊上的顺滑触感。天啊,我是确实会照顾别人了……我不仅能照顾好自己,还能照顾客人,我也可以做到这些,就像从前一样,就像回到了生病之前…… 但是,我进入的地下室并非是我想看到的地下室。德国人还躺在我给他做的床上,但他被弄脏了。 我还抱着衣服;我是多么期望能看见我想象中的画面!我本来很幸运;我不用做米莱斯*,因为我不需要奥菲利亚,我只需要一位雨天的旅人。但他必须穿上这身洗干净的灵魂,那样他才是完整的! 现在,他的裤子上湿了一片,不但弄脏了自己,还弄脏了我的衣服,我的地面,我的房子。就这样,他还闭着眼睛,还在睡觉。我走过去朝他的耳朵大喊一声,他也没有反应。 就连他的腰带,那个比我的桌布还脏的玩意,以及他的工具袋,都在水里泡过,又拿去晒干了,他却一点也不知道回应我的好意。 我拽住他的领子,拖到地下室的台阶边,他好像才醒了,发出微不可闻的气声,干燥的金发贴在我的小臂上。除此之外也无反应,在我手中软绵绵的,就像死了一样。 明明铁桶就放在旁边啊,他为什么不起来呢?又得把他洗一遍了,我很生气。我不是个足够宽容的人。 我用力拍他热乎乎的脸,想要把他叫醒。但是,当我松开手,他滚烫的额头翻转过来碰在我的臂上时,我突然明白:他生病了。皮肤滚烫!这是生病了。 是啊,我早该想到的;他在河里漂了三天三夜,从遥远的小桥上落下来,落到我的屋前。晚上的河里一定很冷,雨里也很冷。 他一定又累又难受了。真可怜!也难怪他会不明白去哪里小便。他会不会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小河?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拥有了新任务:我要告诉他。我要让他明白,明白他现在与我在一起。 但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完全错误,绝顶错误的,就像风在秋天让一切叶子变黄那样错误,一天结尾时夜幕把云朵与太阳挤下去那样错误。 - - - “为了画画,”我说。 “噢——好吧,画画。”太太说。她的表情显示她不准备作任何理解我的尝试。“要照顾发烧的人,首先用凉毛巾敷在额头上。给病人盖上被子。找医生开药。喂水。喂流食。换毛巾。” 我知道,遇到一位偶然的旅人,我很幸运。不用付工资,不用约好时间,不用说:“谢谢你!你今天怎么样?你昨天怎么样?你明天怎么样?多美好的一周!谢谢你!”但仍然要付出别的代价。 我从画布槽里抓了只铅笔,把太太的话写在餐桌上。等麦格瑞特太太走了,我就把德国人从地下室里抱出来,抱到外面的草地上去。他的重量沉沉地挂在我手臂上。这是一种美好的重量;安全的重量,稳当的重量,与餐具、衣服、画布都不一样;他好温暖,我的手触碰到人类的纤巧复杂的肌肉、脂肪、骨头,我幸福极了,边抚摸着他,边把他放到草地上…… 在搓洗时,有什么开关在我的腹底沉重地拨开了,然后我好像突然变成了发条机器,打字机,织布机,哒哒哒哒,一些我记不太清楚的事情发生了。我太幸福,混沌的脑袋里就不断闪过光辉的画面,于是我沉浸在那种萌芽的构思的光辉里,忘记了自己正在进行什么动作。我甚至没有发现我动作时阳光像火焰一样用金色反复灼烧他的大腿,也没有注意他微微睁开了眼睛。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来那时发生了什么。 等我回过头来时,只看到白色的体液流下他的大腿。出于一些不清楚的想法,我没有擦掉它。 然后,我把德国人重新拖进了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