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落尽渚莲愁【减宣x卫青,不是车】
烧红的铁钩子把纠集的衣领勾起来,灰扑扑的囚服立刻焦黑了一边,烫黑的纹路黑蛇一般蜿蜒入属于人的肌理,火似的热气好似野兽垂涎,一窜一窜尽数喷在脱相的脸上,被粗暴提起又一把按倒进监狱黑糊糊的泥地里,掉光牙齿的牙龈磕出枯干的血,东一块西一块粘在干瘪的皮肉上,好像一颗颗扭曲的老人斑。 耳畔传来哗哗水声,被烫坏的皮肤却已丧失了对水的渴求,只干燥饥渴的嘴唇还在发白发抖的嗫嚅,身前的守卫不耐烦地一脚踩上他的头,狠狠往下一蹬,在视线无限下坠之前,他看到一袭妖异摇曳的深红下裳。 “人死了。” “回御史大人,是。” 红衣人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尸体,那死人的躯壳在生前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任谁猝然看到都要不由作呕大吐一场,只这位只是轻描淡写秋风漫卷的一眼,仿佛那突出的骨骼、呕吐的血块都不过是无味无趣的空气,勾不起人一丝心魂。 守卫冷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位大人虽升任不久,手段狠辣却非张御史不可及,连淮南王手下一介无名谋士都要这般斩尽杀绝。心性如此冷酷,又蒙陛下与将军深信,往后仕途无可限量了。 眼前突然凉风一扫,守卫连忙更深地弯下腰作揖去,却只闻一声淡若无言的“觊觎它的人都该死”。这声音很轻,缥缈好似无意之间的呢喃,轻轻在嘴边一转便遁入无边长空,化为一道无名野火。可字句间却仿佛精雕细琢,经能工巧匠细细磨出彻骨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皇位,皇位……守卫也不觉晕乎了,他想不通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此甘愿赴死,又为何有人——这般高高在上,将觊觎之人的头颅一脚踩进泥里——以妖邪般的手段。 监牢低矮,潮气弥漫,阵阵凉意从脚下蔓起,紧紧缠绕周身,有如跗骨之蛆。监牢里有时安静,有时吵闹,安静的是将死之人的眼,吵闹的是人丁兴旺的虫蚁。喧哗与死寂并生,潮气同干旱齐舞,身前身后魍魉环伺却无敢靠近,只因连鬼都清楚:此时此刻这阴曹地府里的活阎罗只有眼前这一尊。 减宣。 无数囚犯历数生前死后万般浮沉,到底不如在这一笼低矮的帝国囚牢里瞥见减宣时那惊魂的一刻。如果说活阎罗真判官有什么模样,那大抵就该是这般:血色的红衣,血色的手,黑夜的瞳孔,黑夜的心。 他默然无声从监牢尽处走来,脚步声并不厚重,也不轻浮,垂着眼且垂着手,面目黯淡得难以看清,周遭人鬼隔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偷看他,他只不缓不慢一步一步走,仿佛他天生就适应监牢这片血腥的空气,酷吏的残酷早已渗入他的肌理,化为他三魂六魄的一部分,压的人喘不过气。 前方突然光芒大盛,血气弥漫的路途终于开启终程,减宣目光很清很淡地瞥了一眼从敞开的大门里误入的阳光,微微眯了眯眼,从袖中摸出一块干净手绢,开始仔仔细细地清理沾血的指节。 绢布摩擦手指的触感柔软且浓厚,顺着关节蜿蜒进指缝,好像初春时节风吹不散的浓云,松松地在手上发开,把人的手指软软捏在心里,不像那人的手。 掌心是热且温厚的,指节是瘦削且锋利的,作战时受过伤的手指弯曲不起,于是只能松松垮垮地半拉着他,仿佛矮小的母亲笨拙地牵着长大成人的孩子的手,又轻又软地说: “随我去长安吧。” 蒙上血气的思绪一时被那人的模糊面目荡开,思绪渐渐清明,那人的面目渐渐被镂刻得清晰——秋水做的眉,叶子雕的眼,眉目恍若神明似蹙非蹙,身是男儿,却有女子柔情。画工画完他想必很累了吧,毕竟没人能绘就完美。 早闻卫将军爱马,倒不如说早闻卫将军,皇家的秘辛总是比灾情传得还要快,一朝被从大长公主手里救下,全家都跟着鸡犬升天,这按理说是宠妃才有的境遇,如今落在一介男人身上,难免令人浮想联翩。男美人便罢了,美人当配将军,当配皇帝,可美人偏偏不该是将军,那血呀风呀往脸上一扑一割,再美的美人也该成腊肉。 所以初初见到卫青的时候减宣其实是很意外的,仁善温和退让没棱角,大儒的做派被一位美人将军占尽了,偏偏他还不是装出来的做派,而是天性如此。卫青待人接物自有一种风度,他看人时眼睛很纯净,仿佛一捧清丽的茶,只一眼就将惶惶人心都看透了。 马市上人不少,人来人往嘈杂一片,卫青看得专注,减宣不意打扰,正欲低声分付身边小吏挥人出去,就见卫青直起身来,穿着天青私服,一只手方才还在马背上流连。随着目光的偏转依依不舍挪回身前作揖,他眼睛注视着减宣,二人对视,中间隔着二尺距离。 减宣一时招架不住卫青莹润的眼,微微侧过瞳孔,任由发丝垂下挡住泛红耳垂。卫青绵软软的话被风递进耳朵里,又顺着血管钻进心里,在发热发胀的器官里反刍几遍,把每个字拆开嚼碎又黏合拼好,减宣终于后知后觉地确认——卫青在夸他。 同乡的情意往往被官场消磨殆尽,反目成仇虚与委蛇不一而是,况减宣也曾无意耳闻卫青幼时遭遇,当时心中只叹“麻雀变凤凰”,如今真人真来了,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跟在人身侧,听他时不时玩笑几句当地物华,分明很久没来,语气却很熟稔,给减宣一种“知音”的恍惚感。 可减宣缺深知他和卫青是不一样的。 卫青风头无两,前途无量,蒙圣抜擢,宠命优渥;而他减宣不过一介河东小吏,无名无势,面目模糊,他爱权,权却离他很远,他不爱的美人,眼下正隔着一道权力的鸿沟,絮絮地和他温声说话。 他说,河东的马真漂亮结实,我在别处从没见过,这样的马只有大草原里才能跑出来吧。 他说,我曾经在此地见过一次卖糖糕的,后来去了长安便时常想念,想着什么时候亲自尝一次,如今倒是有机会了。 他说,你人真好,陪我这么久都不会烦,官做的也不错,什么时候和我一起来长安呀。 酷吏的爱恨是一瞬间的事,一瞬间爱,那便歇斯底里的爱,一瞬间恨,那便叫他死。 卫青来的时候是夏初,他在河东只停留了几天,牵了几匹马,旅客似的四处走了一阵子,将要走的时候仍如来时那般穿着那件天青袍子,几天的奔波已经让它有些脏了。他倦懒地回头,柔顺的头发顺脸颊流水般涓涓垂落,他伸出手来无措地看着在他身前恭敬作揖的减宣,浅浅嗫嚅:“那天不是说好了随我来长安吗?那就来长安吧。” 路上的卫青倒很是沉默,许是着急赶路的缘故,一路少休息多颠簸,看得出卫青端的很爱马,他常常弃了车子一人骑马去,飞奔几里又在原地停下转圈等后面的人。减宣不会骑马,只跟着几个侍从一并在后面慢悠悠坐马车,有时蓦得帘子被人撩开,或是车身嘟嘟一响,接着便不知从何处冒出卫青那张灰扑扑汗湿的脸,这样的美人,脸上沾了灰,依旧笑得出来。 “你们走的好慢。” 是了,他走的太快了,你走的太快了。减宣无声默念,十年,足够一个王超湮灭,也足够一个人从骑奴爬到大将军的位置,他爬得太快了,那么多金光闪闪的履历,一个个象征人命的数字,皆由他挥剑撰写,没人能记录他,没人能刻画他,他的剑即是他的笔,他的名字即是史册本身。 他爬得太快了,以至于谣言迭起,他的名声渐渐变坏,男宠,靠姐姐上位……奇怪,世人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却依旧畏他惧他,那么世人又算什么?妖邪手里轻而易举被捏死的一条狗吗? 一脚踩碎一个人的手骨时,减宣理性的思维里第一次出现了感性的因子,他任由下人替他擦干净鞋底,他默默数着,他想,快到了,快到了。 权力,权力,与其说他渴望权力,不如说他渴望权力背后的爱情。多少爱恨因权力蒙尘,可他减宣的权力——从始至终,皆因一人而起。 卫青。 来长安久了,渐渐也从无名小卒迁至大厩丞,后来又成为人人尊称的“御史大人”,这期间他杀了不少人,或者说他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无论怎么数也数不清。减宣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在做什么,这是一条通往死地的路,而他是势必要一条路走到黑了。贱人太多,卫青又忍让,减宣漫不经心地想,那只能我来了。 脏活累活,就留着我来做吧,你只管风光霁月就行。 他一连办了主父偃淮南王几个大案,杀人似乎是他的本能与天分,而卫青则是这天分开启的机关,他一遇到卫青,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杀人。他杀好人,也杀坏人,有些是皇帝命他杀的,有些是他自己乐意杀的。他从来干的都是杀人的活,从未救人。 除了那一次。 张次公刚被下大狱,卫青就来了,仿佛被判刑的不是张次公而是他卫青。这么说着实不客气,但卫青也很不客气,他求了皇帝,求了张汤,求了很多人,又过来求他。他被拦在监牢大门口,神色颇憔悴,看着形销骨立,不像是个美人将军,倒是个弱柳扶风的病美人。减宣一眼看去直皱了皱眉——病气与他并不相衬。 这几日卫青早已落了许多口舌,这是减宣所知道的,他不知道卫青知不知道,但他只觉得奇怪:明明要被淮南王刺杀的是卫青,怎么一堆人排着队苛责卫青,是嫌他平时太忍让顺从,如今他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贱人们就要逮住机会跳出来说他个不是? 迎面走来的减宣目光很冷咧,让卫青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这些天他为了救张次公吃了太多瘪,背后挨了多少冷箭他不关心,亲近之人的冷言冷语却每每让他浑身发冷,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一门心思替陛下分忧的太中大夫,他如今位极人臣,却竟连自己的忧愁都化解不了了。他处处小心说话,受了称赞或是诟病都只温顺的笑,仿佛他没有自己的爱恨,一切表情只是为了应付公事。 而如今他位极人臣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啊,所有人抬起头仰望他,目光磷磷如同鬼火,那些人口里心里念着的“大司马大将军”,暗暗恨着的“皇亲国戚”,似乎从来都不是他——他卫青,只不过是一介连朋友都救不了的可怜人罢了 “将军。” 卫青蓦得睁开通红双眼。 “不要再失魂落魄了,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你。” 减宣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着,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坏透顶的人,可是此刻,看着卫青衰弱的老兔般彻红的眼眶,他猝然觉得:往后若是遭了报应,那便皆因这一双红眼而起。 眼前人影单薄似纸片,卫青呆若木鸡,复又似乎猛然被惊雷炸醒,他蒲公英似的在风里颤了颤,整个人透明的仿佛下一秒就迎风散了。 “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奇怪,遇见卫青那年的夏天天气暖和的很快,怎么如今夏意渐深,反倒凉得彻骨,连心都跟着被冻碎了。 平心而论,减宣并不想救张次公,他们并不熟,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只粗粗见过两面,一次是朝廷,一次是监狱。张次公这人模样算不上好,一只眼皮上有疤,早年当过盗匪,后来从了军,仍是不改贼人好色的本性,被刘陵一引就乖乖缴了械,卫青你可想清楚了,这样的人究竟值得你救还是不值得。 多少话淹没在喉口不得脱身,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如今来求他了,为了一名罪犯。减宣忽然有些泄气,他从来没有如同此刻这般清醒地察觉——他和卫青之间是鸿沟有如天堑。 你看啊,卫青就连有求于人,减宣也不是第一人选。 权力,权力,该死的权力。减宣不由有些悲哀了。他半辈子汲汲渴求权力,到头来却像抓住一片空白的纸,救不了张次公,救不了他自己,也救不了卫青。 海浪再猛,也总有平息之时。他是酷吏,生来没有心肝,作恶多端,手黑心残,臭名远扬;他是“汉之美”,是战神,是天下的一半,是帝国的一肩。往后史官若是挥毫,他们的名字想必不会出现在同一页。 但是这便够了。 减宣闭了闭眼,有些受不住扑面而来的阳光。这条黑暗的监牢的长路,似乎终于迎来尽头。 有几个守门卫迎上来,被他不耐烦地一掌拍开,几人恐惧地嗫嚅告饶恕罪,这些话,他听过不下万次,大多是从将死之人嘴里说出来的。他杀过很多人,有亲手杀的,有分付人去杀的。减宣,减宣……这个名字,曾经让多少人梦魂胆寒?那片血红下裳,那面孤鹤般的背影,又曾经遁入多少人的噩梦,化为他们日日夜夜无尽的梦魇? 红衣人漫不经心扫过监狱的天空,手绢早已被他收起藏好,黑夜的迷雾褪尽,他一步一步踏入光里,步履宛如将死之人的呼吸。而他身后,只余一句无人能解的—— “觊觎他的人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