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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血儿没有料想到他生命里最至关重要的一天,是他独自穿着西装来西贡城的上城区为莱昂少爷送被遗漏在家的文件的这一天。 他以为跟往常一样,在永隆时他也为莱昂少爷送过东西。他不知道这座殖民大城市秩序严酷,居民等级分明,如果人们达不到其中某个等级,就会不知所措。他当这里还跟在永隆是一样的。 他努力迈着轻松自然的步履,时值上午十点,天气已经炎热起来了。大街上挤满了通勤的白人,有去政府部门上班的公务员,有去上学的年轻学生,漂亮的白人姑娘们,都是成群结队的。绅士们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身上飘着美国烟的芬芳。那些法国人,行走的步伐如同皇室一样高贵,他们的谈吐、笑容、举手投足、口衔香烟的姿势,把晨报夹在腋下的姿势都是和谐融洽的,这是一种作为上等人长期生活在殖民地所养成的潇洒。 自从他踏上电车来到上城区中心的这条大街时,这种感觉就难以察觉地产生了,随后它变得更加明显了,当他抵达上城区中心时,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变成一个不可饶恕的事实,那就是,他非常可笑,而且一目了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走在这些街道上,走在这帮贵族富豪和王子王孙中间,就比如他,一个可笑的安南人,一个可笑的、矮小的、穿着不合身西装的安南人。 他的西装,他从莱昂的衣柜偷来的。穿西装去总督府是他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因为这回他要去的地方是总督府,全印度支那的行政中心,所以他决定不穿他的越南式旗袍,但是他没有西装,于是他穿了莱昂少爷的衣服来,这是个愚蠢的决定,他现在明白了。他既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又像女子错穿了男子的衣服。一切都滑稽可笑,连带着他的黑头发、他的黄皮肤,这让他显得更加可笑了。因为那是一个常识,有钱人不会穿不合身的西装的,他们的西装都是量体裁定,只有穷人,只有黄种人,那些东施效颦的黄种人,才会穿不合体的西装。 白人一直在注意看着他。 别人越是注意他,他就越是相信自己在丢丑,简直是个十足的笨蛋和丑八怪,他为什么要穿西装!他本就是个穿奥黛的越南人,那就做个穿奥黛的越南人,去那儿都那么穿着,白人们见了不过说一句哦那是个安南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成一个穿着西装企图效仿上等人的小丑。 只需有一个人开始注意他,就立马像闪电一样蔓延开。眼下,所有和这个安南人交错而过的白人都注意到了,全城的人都注意到了,而他对此束手无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继续被四处射来的眼光包围,在越来越响的笑声中走下去,这些笑声从他身边飘过去,又从他身后如脏水般泼上来。他恨不得当即倒毙,死在这里,顺着排水沟流下去,这样白人们就能停止他们的耻笑了。 可是他逃不走,他仍然在人行道上走着。甚至在上城区活动的其他黄种人,也加入了耻笑的队伍。那些人,都是权贵和富商,是变相了的白种人,同白人一样的得体优雅,总之与他是不同的人,所以也有资格去耻笑他。 他在心里祈求他的莱昂快来解救他,他甚至幻想莱昂的蓝旗亚突然出现在街上,然后蓝旗亚发现他,把他从上城区的大街上带走。 他又想起在巴黎时,有一回,他给莱昂送雨伞,也是差不多的情景。 他发觉了自己的处境:在白人世界里,离开莱昂他就没法存活。不攀附在莱昂身上,他连一刻钟都支撑不下去。 总督府气派的大铁门门口镇守着几名携枪的法国士兵,就像莱昂那样身材高大的白人士兵。如果不是因为莱昂,他这辈子都不会和这样恐怖的白人士兵打交道。这一点混血儿跟其他本地人是一样的,他像羔羊害怕豺狼一样天然地害怕白人士兵。混血儿鼓起勇气,努力使自己表现得体,他告诉守卫他找地籍处的一位莱昂·杜·道纳迪厄长官,他是这位长官府上的仆人,来送文件的。他的法语发音非常纯正,不像其他的越南人那样带口音。 他给士兵看了文件袋上盖的印度支那总督府印章,士兵放行了。 花园怎么那样大,走廊怎么那样长,总督府为什么建的像皇帝的宫殿一样。他还要在这座迷宫里找多久才能见到莱昂,地籍处总办公室到底安置在哪里,他还要经过多少个楼层多少个回廊丢人现眼多少次才足够?他急得快哭出来了,为了他的黄皮肤,为了他身上这套大人穿的西装,他恨不得立即死掉。 他得开口问路,他想,必须要问。女士比较好说话一些,他找准了一位年轻的白人小姐,问她认不认识地籍处的莱昂·道纳迪厄先生,他找他有急事。看在这个安南人这么可怜的份儿上,这位法国小姐开恩替他带路了。她敲开地籍处负责人的办公室,说先生,这里有个佣人找您,他说他是您府上的人。 看见阮来看望自己,莱昂既开心又意外,他把阮拉进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里。莱昂一关上门,他就立马扑到莱昂怀里。莱昂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是奇怪他怎么穿成这副样子来了,他认出来了阮穿的是他的衣服。于是莱昂少爷拾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给他的秘书打电话,他劳烦那位玛格丽特小姐去卡蒂纳大街上帮他买套小码的男士成衣西装回来,另外,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如果有人来找请她统统回复他有会议不能接待。 “你来的时候正好,我正烦着呢。” 莱昂把他搂进怀里,他想要跟他在办公室里偷情,在殖民总督府的这间肃穆的办公室里迅速又快活地恩爱一下。他同意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莱昂的怀抱更美好安全的地方了,莱昂不知道让他一个人走在西贡上城区的大街上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他迫不及待地脱掉身上那身令他窘迫不堪的西装,赤裸着钻进莱昂的怀里。 下次再来总督府,可别穿西装了。莱昂说,还是本地服装更适合你。 他跟莱昂道歉,他一定是脑子发昏了才穿了西装来。他捧着莱昂的脸去亲他,接吻的时候他还留心有没有弄乱莱昂的头发。莱昂问他,射在里面有没有关系?我待会儿会让司机送你回去。 他愉快地回答法国情人这样的问题不必来问他的意见,想怎样干就怎样干好了。 做爱的时候,他抚摸着莱昂的胸膛,那个生着茂盛淡栗色胸毛的肌肉坚硬的胸膛,还有莱昂同样发达强健的肩膀和手臂,又想起一个小时前他穿在身上的那套西装,莱昂的西装。那是件品质很好的西装,高档货,并不可笑,相反那是很高雅的一件衣服,可笑的是穿在里面的那个人,那个矮小的安南人。莱昂就永远不会让人觉得可笑,哪怕他穿着越南式长衫他也是体面的,因为有他的蓝眼珠和白皮肤在,他就永远不会显得可笑。 / 秘书小姐打断了他们,她给他们送来两个包装好的商品盒。 那位玛格丽特小姐还去百货公司给安南佣人买了双新皮鞋,因为莱昂注意阮光脚穿凉鞋来的。皮鞋买大了,不过没关系,他等会儿坐莱昂的蓝旗亚回家,不用走的了。 玛格丽特小姐已经尽力了,阮的脚太瘦太小了,她跑遍整座西贡城都休想给他买到完全合脚的皮鞋。她可能得去女士专柜给他找鞋穿。 莱昂少爷再一次蹲在地板上为他穿袜子穿鞋,就像在法国他第一次为这个混血儿穿鞋袜那遭,他把赤裸的脚交到莱昂手里,莱昂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在西贡,阮对他而言,仍然是那个需要法国兄长照顾的孩子 莱昂,安南人突然问,你爱我吗? 莱昂笑了,说如果我回答我爱你,你会满意吗? 没错。阮诚实地回答他。 我爱你。安南情人于是搂上来吻他,阮的腰肢柔软得就像一位多情的情妇。白人少爷在心里想的却是,阮越来越像那些巴黎妇女了。 / 安南情人的脸,这样一张秀丽的脸,由男子来长要比女子来的好看,看起来显小,如果用时髦的说法叫可爱。十五岁的越盟士兵看起来就像小学学童,在白人看来黄种人的年龄是个谜,他们要么很年轻,要么很衰老。他们的一切都是个谜。东方,一个到过印度支那的白人们摆脱不了的词,这个词将会在日后成为一个诅咒。le mal jaune。自马赛港穿越印度洋来到西贡,另一个被称为巴黎的城市,真正的殖民地都市,法国人在这里完美复制了他们在巴黎的那一套。西贡像一个热带的巴黎,如果巴黎也有这样的暑热那么它们也许看起来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树,棕榈树,石楠,茉莉,雨后的街道散发着又香又臭的味道。 诺罗敦大道就跟香榭丽舍大道一样,不是么?一样的干净、敞亮、阔气。大道笔直,就像工程图一样规整,看了让人感到舒服,两边的大楼,银行珠宝行大酒店,各种咖啡座,都是优雅的白色的,期间行走的白人,先生或者夫人,男人穿白色的西装,女人穿浅色花面的裙子。你知道的,白色的一种高贵的颜色,在泥泞的印度支那,保持白色服装一尘不染是件难事。越是皮肤雪白,喝过冰镇香槟白里透红的皮肤,越要穿白色,殖民政府的职员,无论哪个部门制服都是是白色的。 也许不够有异国风情,找个漂亮的本地女人,她们有她们的越南式旗袍,在大腿之上开叉,甚至会把腰给露出来。在这里,男人也穿这种旗袍,男人也穿女人穿的服装。 对于偷情而言,没有比这种旗袍更便捷的服装。莱昂让阮趴跪在椅子上,撩起旗袍下摆来,他就从后面进入他。还可以从腰间的开叉处伸进手去摸阮的胸乳,完事后,把旗袍下摆放下来,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衣服头发什么的都没有弄乱。 自第一次之后,那个安南佣人出入总督府变得越来越频繁了,法国情人虽然觉得这不恰当,但是他又舍不得那个穿着漂亮旗袍的娇小身体。 阮大概两三天来一次,每次来待一个小时就走,不待很久。正因为时间短促,才使得偷情愉快。总督府的正对面就是西贡河,河岸上飘着黑麻麻的舢板,舢板上生活着鸡鸭狗和穷人。安南情人站在总督府大厦的高层办公室里,看见落地窗外的殖民地世界,突然感到怅然若失,在激情后陷入一种悲伤的情绪中,他明白像眼下他同法国少爷这样的关系,不是长久之计。 他在欢爱的间歇向莲发誓,倘若有一天他嫌他老了,嫌他不再漂亮了,不用莱昂少爷吩咐,他自己会去了断自己。 他的生命就像一只蝴蝶,一朵鲜花一样,当他不再漂亮了,他就去死。 坦白说,莱昂少爷并不理解。其他情妇,他的那些白人女子们,她们也经常向他念叨一些死呀活啊的话,所以莱昂认为一位合格的、富有韵味的情人大概都是这样多愁善感而神经质的。当她们的愁情发作,这意味着她们需要爱抚和甜言蜜语,需要沉浸在男子的爱意中。原来东方情人也是这样的,他听见阮说他愿意为他而死,心中喜悦,但是表面上不动声色,仍旧拿他那些哄女人开心的情话去哄对方。 除了来总督府约会,莱昂不大愿意让他的安南情人出门,他更愿意阮天天待在家里。警察署就在总督府隔街的对面,那里常有政治犯出入,都是些很恶劣的政治犯,每天晚上都有卡车从警察署的后院驶出,拉着装在车厢里的政治犯,到城外的矿场去执行死刑。 他告诉阮,不远处那个四四方方像罗马皇宫一样的建筑,那是警察署,平时他来总督府时要当心别跑去警察署那里。 阮仍旧保持撅着屁股跪在椅子上的姿势,白人少爷拍了下那个刚刚伺候过他的圆润屁股,愉悦地说你先去车上等我,今天中午我跟你一起走。 / 等到莲拔出警卫的枪打死政治犯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他在那一声枪响里看到他自己,一匹骡子,那样的牲口。 莱昂会用枪,他住进西贡上城区之后没少跟着首府的白人绅士们去森林打猎,这是绅士之间的社交方式。莱昂有两杆枪,一支十毫米内径的温切斯特步枪,一支小巧的马格南左轮手枪。 他不能理解白人男子的这种兴趣。变相的屠杀。莱昂把他带回来的死鸟兽,做成标本摆在办公室里。 政治犯脖子上流着血的洞,和鸟兽脖子上的弹孔重合。 那个政治犯有着斑纹马一样的皮肤,等他靠近后才发现蠕动的黑斑纹下是鲜红的生肉。反叛奴隶的皮肤如皮革一样,一缕缕地被剥下,从手指到肘部爬满黑色的苍蝇,底下则是红色和白色,白色的是蛆虫,沤在血肉里的蛆虫。他像只街头艺人的猴子,蹲在地上,手上挂着铁链。政治犯刚刚被刑警从审讯室牵出来。破衣烂衫,他差点以为那是个乞丐蹲在地上。 所有人都没预料到那个乞丐一般的政治犯会突然向白人长官的安南佣人身上扑去,那只肮脏的血手牢牢抓住了安南佣人的白绸裤,安南佣人呆立在原地,身体僵硬。莱昂迅速冲上去把阮拽开,又回头照着那个政治犯的头踹了一脚,一气呵成。负责看守的警卫追上来,莱昂抽出警卫的手枪,开枪打死了政治犯。 ——莲既然这样看待他的同族人,像踹一条狗一样用穿着锃亮皮鞋的脚去踹人,就未尝不会这样看他。他也清楚他的身份,背叛了自己的同胞去洋人那里做一只任人驱使的金丝雀。 我本该逃脱,但除了法国情人之外,我什么都不存在了。 政治犯扑上来,安南情人立即躲到高大的法国情人身后,那人扑了空倒在地上。法国情人上去踹了他一脚,把那颗灰色的脑袋踢开。 法国情人跟警察要来手枪,装上弹夹,开枪。 他不知道自己脸色煞白,天太热,太阳太烈,血腥味太浓,他要昏过去。莲握住他的胳膊问他怎么了,他便闭眼倒在莲怀里。莱昂把他架进车里,命令他闻嗅盐,柔声责怪他:我跟你说过了别乱跑,这里不比永隆。 莱昂听不懂那个政治犯骂了什么。婊子,每个民族的语言都有这个词,每个民族都有这样的女人——靠出卖身体生存,乐意放弃尊严取悦金主的女人。 政治犯骂安南情人是婊子养的。狗杂种。 / 一连好几天,他总能闻到莱昂身上有枪弹的火药味,他一靠近他,腿就发软。 莱昂少爷对他倒是格外的宽容有耐心,他心想阮是第一次看见死人的场景,精神紧绷是正常的,缓过这几天就好了。 反叛运动在殖民地上是常有的事,革命党从来就没消停过。有几遭他们在家里听见街上乱哄哄的,夹着砸碎玻璃的声音和法国女人的尖叫。警察来了,放几声枪。隔天警察局局长挨个登门给社区居民们道歉,保证这种事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 公共苦役在街上洒水清洗血迹,门窗玻璃很快就换好了,下过一场热带暴雨血腥味就被冲掉了。妇女们可是被吓得不轻,好几天不肯出门,她们的沙龙也因此中止了一个星期。 当地村民烧了一座教堂,莱昂在早餐时从报纸看见新闻报道。莱昂少爷评论道:主事的神职人员全是些慈善家,从来没有欺压过交趾支那人民。莫名便成了愚民泄愤的靶子,这未免太过分。 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残臂的政治犯,还有政治犯那张满是污血却大义凛然的脸。咖啡便眼睁睁地斟到了杯子外面。 你怎么了?莱昂冷不防地发问,吓了他一跳。 莲笑了一下,说我不是说你。 白人少爷皱着眉头盯着白桌布上的那一块黑咖啡渍,说,你先去做别的吧。 不要否认,每一种民族,生物要存活下去,总要有自相残杀。警察署放出极高的悬赏金,让他们自己人举报自己人,看着他们自相残杀,统治者就爱好这样的自相残杀,节省了枪子弹药。 政治犯一下子多了起来,就好像雨后林子突然冒出来的蘑菇一样,不过刚好,拿这些人去当劳力,去修路筑坝。他们还可以为法国做贡献,善于利用,这是法国人的好点子。 阮很识相,他从来不会对政治敏感事件发表看法,或者表露情感好恶。 不过经过这一起事件,他再也不敢放阮上街去了,连总督府那些快乐的约会也被莱昂少爷取消了。在永隆时他随便阮去街上逛,在西贡时他不敢了,他生怕有哪个人拉住阮,对他说亲爱的同胞,你为什么不思反抗呢。或者更坏,狂热的政治犯会直接在大街上枪毙他的情人,他知道这些疯子干得出这样事。 / 嘉尔曼在信里提出她想跟他结婚。 这是不是太草率,莱昂感到头疼,他希望女友深思熟虑,万一他并不是正确的那个人,他不想因此耽误她。 嘉尔曼小姐写了很长的一封信,长篇累牍地质问他是不是不爱她,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 他说没有,没有别的女人,他时时刻刻都在爱她。写到这里,莱昂写不下去了,他苦思冥想了很久,想再添上几句情意绵绵海誓山盟的话来安慰嘉尔曼,但是他脑子里空空如也,情感也是,写出来的情话都干巴巴的,索性就写了这两句话寄给嘉尔曼。 他觉得女人麻烦,连嘉尔曼这种洒脱直率的女人,一谈起恋爱,也变得麻烦磨人起来。 / 德国宣布投降了,从祖国传来喜讯。一时间整个西贡上城区沸腾了,这一仗打得着实艰难漫长,作为法兰西最富庶发达的殖民地,印度支那积极地、源源不断地输血给远在欧洲的祖国,这是令东方殖民地上的白人们倍感骄傲的事。在过去的战争进入至关重要大反攻阶段的一年间,西贡城内的夜总会每天都会举行慈善舞会,捐钱,或者物资。 战争胜利的那一天,人们走上街头,街道两边挂满了像雪花一样的法兰西小国旗,没有人看了不会为之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于是人们纷纷停下来感慨,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色,连空气中都飘着胜利的芬芳。 总督府给全体公务员放了一天假。这一整天都是狂欢日,包括晚上,晚上也是彻夜狂欢。泉园夜总会在今晚举办了庆祝舞会,还请来一位法国女影星表演,邀请函送到了地籍管理处长官的府上。是两张邀请函,莱昂少爷可以带一位舞伴。 像莱昂这样富有爱国心,热忱于政治的青年官员,迎接胜利日的到来令他兴奋不已,他认为他的情人也是这样的,他的情人必然也因为胜利而心情愉悦,虽然阮算不上是法国人,但是想想看,置身在这样欢庆的氛围里,怎么会不让人感到激动幸福呢。 泉园举办的庆祝舞会是露天的,在充满然带风情的花园里搭上好几个白色小帐篷,舞池用中国小灯笼围起来,灯笼色泽鲜艳,上面写着汉字。侍者为到场的女士们准备了免费的白栀子花。 当他们坐在舞池边的沙发座上欣赏表演时,有个年轻的金发女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说先生,介意我喝掉您桌上的饮料吗。她朝莱昂抛了个媚眼,接着就毫不客气地举起了桌上的酒杯喝干了它。莱昂笑了,心情愉快,他并不觉得被冒犯,女孩用她艳丽的红唇迅速地亲了一下莱昂少爷的额头,便又被同伴拉回了舞池。 阮淡淡地笑着,他知道莱昂总是这样讨女人喜欢。 莱昂的情绪被这个快活的金发女郎调动起来了,他问阮是否想跳舞。舞会上也有几个穿奥黛的越南女人,阮上去跳舞的话并不会显得突兀。 阮把黑色长发放下来披在后背上,就跟台上那些身材扁平穿着花旗袍的越南女子一样讨人欢心。 别害怕了,来吧。莱昂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就直接把他拉起来。阮勉勉强强陪他跳完一支探戈,一跳完他就又回到台下坐着了,心神不宁,不停地啜饮他的饮料,很快阮就把他杯子里的樱桃酒喝完了。 莱昂提出他再去吧台拿杯樱桃酒回来,他看得出阮挺喜欢喝这种饮料的。阮同意了,但等他端着两杯樱桃酒再回到卡座上时,却发现阮不见了踪影。 / 这个越南男子的脸涨红了,但是他用一口标准的法语说:先生,您得放开这位小姐。 在他的面前是一副经常在西贡大街上发生的场景,底层白人男子当街调戏街上行走的年轻女人,然后把那些颇有风韵的越南女孩拖进他们的汽车里,带走。 那个小混混开一辆雪铁龙汽车,经济型。他也许正想着今晚可以在夜总会门口捡一个醉酒的白人女子带回家去,莱昂是不屑于同这样的穷白人打交道的,但是他们有时也会到上城区的舞厅来。 这个穷白人虽然比莱昂要矮,却一样很强壮,他不敢直接用手去拉对方的胳膊,畏畏缩缩的。穷白人轻蔑地笑了,妈的。我差点儿以为你是个娘们儿。 他没有理会对方,继续说:先生,这位小姐在用本地话说她不想跟您走。 他主动站在女孩跟白人男子之间。心里却在焦虑着莱昂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里来替他解围。 如果莱昂来,或许连话都不用说一句就能镇吓住对方。 “你法语说的不错。但是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穷白人嬉皮笑脸地说。 连那个无助的安南女孩心里也在想,为什么,从夜总会里走出来的向她伸出援手的不是一位强而有力的白人先生,而是一个与她同样身份的安南男人。他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只有当他的法国情人出现时,她的眼中才流露出获救的喜悦神色。 一位在总督府工作的,仪表堂堂,穿着黑色礼服的年轻长官走过来了,他还叫来了夜总会的保安。 莱昂和气地对那个流氓说:“先生,放这个可怜的姑娘回家去。舞厅里有很多印支舞女,都长得很漂亮,也乐意同先生们玩乐,您为什么不进来找她们呢?” 来吧,年轻的法国长官掏出一张钞票。我请您一杯马提尼酒,您看如何? 那是一百皮阿斯特,不光够买一杯酒,还足够买一夜春宵。穷白人拿了钱,放开了手里的安南婆娘,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夜总会。 莲告诉他,他又给他买了两杯樱桃酒。阮长松了一口气,却再也提不起兴趣了,今晚的这桩事故败坏了他的心情。他请求莲,他不想在舞会上继续待了,他想走。 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莱昂并不想立刻回家。莲问他那他们接下来去哪儿,他也说不上来他想去哪儿。 最后阮说,总之他不想待在热闹的地方。 / 到永隆去并不是天方夜谭的想法。其实永隆离西贡城并不远,开车的话两个小时,甚至用不上两个小时。 他喝过酒,在车上的时候就忍不住打瞌睡,也许他小睡了一会儿。等他再次清醒过来时他问莲,他们到永隆了吗? 彼时周边还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水稻田,蓝旗亚独自在黑夜行驶在水稻田间的土路上。莱昂说到了,其实这里已经算是永隆省的辖区了。 莱昂在水稻之中停下车,他问他,你想下去走走吗? 这里确实是永隆。从他看见那片不生长一棵树的平原起他就认出来了。永隆是一块被河流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土地,在永隆的四周有很多沉睡的海湾,这里到处都是冲积形成的土地,土地都是直接临河的。对于大城市里的殖民者来说,这是一块从外观上看不怎么成样子的土地,所以他们不会到这里来。西贡城内的欢庆日与这里无关,在永隆,毫无半点胜利的喧嚣。 安南情人说,真可惜他们是在晚上来的。今晚会有一场大暴雨,他从夜晚的云里看出来的。 这对农民来说是坏事,还未来得及收割的水稻要遭殃了。他这样说,让法国情人伤感。 已经是十一月份了,法国是在1918年的冬季里取得战争胜利。 他仍旧在后怕,害怕今晚在泉园的时候那个白人冲他动手,这些白人的拳头可是很难挨的。他问他的情人,如果刚才那个人动了我,你会为我打架吗。莲说那是肯定会的,他会让那个畜生失去他的门牙和后槽牙,不到三十岁就戴上假牙。他一向最看不惯欺小凌弱的人。 他明白莱昂既可以为了他而出手相助某个被骚扰的越南女孩,也可以因为他的缘故而去射杀某个越盟革命党人。这一切仅仅因为他个人而已,不是他以前误认为的那样,白人少爷爱屋及乌,因为爱他进而爱他的民族和祖国。他们这些安南人,在莱昂眼里都一样。 白人少爷憎恶卑贱的安南人,却爱上了其中的一个。 ——这个法国人唯爱他一个。当他们在永隆的雨夜里搂抱在一起接吻的时候,安南情人突然分明了,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法国情人想回到永隆。他们都想回到永隆,他们都想回到那栋白色小洋楼里。此刻他们无比地怀念那栋不足一百坪的小洋楼,巴不得立刻就置身于小洋楼的卧室里,那间承载着他们恩爱记忆的卧室,然后做爱。此刻,他们被雨水浇湿的身体里正充沛着爱欲,他们向往着白色小洋楼,向往着做爱,简直欲火焚身。 他们在蓝旗亚的后座椅上笨拙地交合了。最终还是抱着遗憾,在小轿车里做爱了。 / 白人少爷喜欢英雄主义,他喜欢扮演一个保护弱女子的骑士角色。但是保护人不知道的是,身为弱小,身为一个被保护的角色,是会感到痛苦的。莱昂时常忘记他是个男人,他既是个柔弱的安南人又是个男人。不过无妨,阮早为他放弃自己男性的这一层身份了,在法国情人面前,他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位脆弱如娇花的情妇。 他们穿着湿衣服从永隆的野外返回灯火辉煌的西贡上城区。回家后,女佣告诉先生说今天又收到一封巴黎寄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