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紫藤花下
第一百六十七章 紫藤花下 东迦罗闭目倚在他怀中，咬着下唇说道：“不妨……不妨事……”但语调发颤，显然是毒质下行，急速发作。 方云漪急忙起出毒针，丢在一旁。闵惊鸿几步抢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竹筒，滴溜溜倾出两粒百草灵蛇丹，说道：“太子快请给东禅师服下此药，可保性命无虞。” 方云漪接了过来，掰开东迦罗的嘴唇，尽数给他喂下。 东迦罗吞下药丸，只觉胸腹间一片清凉，一股温热之气护住了心脉。方云漪伸手抹去他脸上雨水，担忧道：“你觉得好些了么？” 东迦罗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说道：“我要找个清净地方行功散毒。” 闵惊鸿抬头看一眼乌云滚滚的通天雨幕，说道：“这雨越下越大——”高声吩咐道：“来人啊，去宫门外设帐扎营，大家先安顿下来再说。” 方云漪说道：“闵伯父，龙宫这许多宫殿楼阁，不是现成的住所吗？何必再费劲儿搭帐篷？大伙儿就在龙宫休整罢。” 闵惊鸿踟蹰道：“通天龙宫是何等圣地？臣等闹哄哄、乱糟糟住将进来，未免太过僭越。” 方云漪说道：“陆氏的狐子狐孙们鸠占鹊巢，早不知僭越过千八百遍了，他们住得紫霄天，你们却住不得？大伙儿快到屋里躲雨罢。” 闵惊鸿听得太子首肯，便即吩咐手下入宫清整住所。丹金说道：“狐族狡诈阴险，兴许会在龙宫中布置陷阱机关，万万大意不得。”亦调派了一支精锐随着蛇族同去。 这时狼蛇大军乌泱泱都上得山来，闵惊鸿、丹金又着人收治狐军俘虏。严惟洲拔出长剑，陆月归已痛得昏了过去，和陆德音一样用铁链捆成粽子一般，专由一队武士带走看管。 方云漪脱力坐倒在地，万俟兄弟忍着伤痛，慢将将走上前来。元虹蹲下身子，伸手按住方云漪的肩膀，说道：“云儿，你今天救了我们三人。”黄澄澄的狼眸中满是爱怜欣赏之色。重陵蹲在方云漪另一边，说道：“云儿，你自家的伤如何了？” 方云漪见他俩被浓烟熏得脸上一道道黑迹，大雨一淋又化成黑水滴落下来，毛发皆湿，形状甚是狼狈，不禁一阵心疼，说道：“我这些皮肉伤不碍事的，给我看看你们的后背。” 万俟兄弟都不肯转身，方云漪伸手掰住重陵的肩膀，硬是把他转过身来，只见他背后被铜柱烫烂了一大片肌肤，皮焦肉烂，实是触目惊心。 方云漪想碰又不敢碰，眼泪夺眶而出，便似自己受了那烈火焚身的苦楚，又抬眼看向闵莲君，道：“莲哥哥，你的伤也给我看看。” 闵莲君的后背火辣辣发疼，眼见万俟兄弟身上烫伤严重，料来自己也是一般情状，便不愿给方云漪看自己的难堪样子，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别看了，我不想恶心着你。” 方云漪忙从怀中掏出那盒御内竹荷生肌粉，说道：“这药粉是我从地宫拿出来的，生肌疗愈颇有奇效，你们赶紧用了罢。” 丹金十分心疼两个爱儿，闻言却道：“我狼族男儿皮糙肉厚，闵家孩子细皮嫩肉的，还是给他先用罢。” 方云漪说道：“好啦，老狼王不用谦让，把这盒药分作三份，大家一起疗伤。” 闵惊鸿说道：“太子身上也有伤，你自己也要留着些。” 方云漪点头答应。 丹金高声道：“今日一战，大伙儿冲锋陷阵，击退狐军，个个都是好样的！”狼蛇两军精神振奋，齐声叫好，丹金接着道：“今日头功论来当属太子殿下，太子神功盖世，智勇双全，一出手就制住了敌人首脑，击败陆家贼子，救下元虹重陵和闵公子，又恩赐臣等暂住紫霄天，臣等万分钦佩感恩。大家暂且休整休整，将俘虏严加看管。待到太子身子痊愈，咱们再议大事。” 当下迅速清理出了几座宫室，方云漪等人入住其中，各自疗伤休息。 狼蛇两军将狐族留下的驻军都驱赶出来，就此接管了紫霄天。漫天大雨下到半夜还不停，龙宫每间宫室、山上每座堡垒都亮起了灯火，幽幽雨帘中紫霄天火光幢幢，花摇树动。 方云漪连日来屡遭困厄，今日大战一场，确是疲累至极。闵惊鸿派了几名亲兵服侍他沐浴上药，一切收拾停当，方云漪将金乌剑枕在头边，倒在床上黑沉沉睡了一觉。 第二日清晨起来换了一遍药，只见暴雨已停，碧空如洗，宫苑中芭蕉叶片洗得碧绿欲滴，屋檐上偶然滴落残雨，滴滴答答之声不绝。方云漪浑身酸痛，又睡了过去。傍晚时分才醒了过来，肚子已饿得咕咕叫。 只听呀的一声，闵惊鸿推门走进，微笑道：“太子睡饱了么？” 方云漪慢慢拥被坐起，笑道：“睡是睡饱了，肚子又饿了。闵伯父，不拘有什么吃的，给我弄些来垫垫肚子罢。” 闵惊鸿说道：“我料得你也该饿了。”转身挥了挥手，一个随从端着食盘走了进来，盘中放着一碗炖鱼汤和一叠蒸乳饼。闵惊鸿说道：“咱们行军途中也没什么好东西，狐族虽在宫中备了鱼肉果蔬，但谨慎起见，咱们还是不碰为好。我命人去海里钓了几篓子鲜鱼，殿下将就用些。” 方云漪笑道：“这就很好了。”那随从在床上摆了小桌子，放下食盘就退出去。方云漪端起那鱼汤，咕嘟咕嘟一气儿喝了半碗下去，又以手撕饼，左一口、右一口，就着汤水吃得一干二净。 闵惊鸿坐在床边凝望着他，温言问道：“好孩子，可还够么？” 方云漪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道：“还有么？” 闵惊鸿说道：“有，要多少有多少，还吃饼么？” 方云漪说道：“我想吃热汤面。”闵惊鸿当即叫人去下面。 方云漪问道：“莲哥哥还有虹哥、陵哥如何了？” 闵惊鸿说道：“他们仨且歇着呢。陆月归给他们用了七绝散气丹，药性积存体内，要过上几天才能恢复内功。” 忽听外面传来丹金的豪放声音，问道：“太子升帐了么？”有人答道：“闵族长在里面陪着太子吃饭。”丹金一阵风似大步走了进来，笑道：“你爷俩儿可还好啊？”撩开皮袍，大马金刀坐在床角，身上带着一阵新鲜海风气息。 方云漪笑道：“狼王伯父。”丹金欣慰颔首。 方云漪问起别来情由，丹金说道：“那日你们几个飞去水月湖搭救方夫人，我和惊鸿商议一番，都以为华虚门不会轻易饶人，所以我们调遣军队返至边境要塞，原是预备着你们在中原行动不利，我们就长驱直入，以壮声势——” 方云漪吓了一跳，说道：“人妖两族险些又酿成战火了。” 丹金说道：“没有太子的吩咐，我等怎敢轻举妄动？只是想着排兵布阵，吓唬吓唬人族罢了。不久前锋探子回报，说是中原群雄聚会法叶寺，本来已经促成人妖结盟议和，不料太子和元虹他们却被歹人所劫。我们立即派人四处打听，却半分线索也无，好似你们几个凭空蒸发了一般。等了数日，却收到了陆月归送来的一封招降书，还附上了几枚龙鳞作信物。我们一看，这还了得？立即整顿联军，赶来紫霄天救人。” 闵惊鸿瞅了丹金一眼，说道：“老狼王现在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当时收到招降书的时候，他可是气得暴跳如雷，满脸血红，把大帐的陈设砸了个稀巴烂，险些没一拳打死了那信使。” 方云漪哈哈一笑。丹金抬手拍了拍膝盖，微笑道：“闵族长那时却是三魂丢了七魄，大军赶来紫霄天的路上，他成日价长吁短叹，念念叨叨说是对不住先帝爷，没能保住龙族末裔，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闵惊鸿说道：“罢啦，咱们是险道神撞见了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说你短。” 方云漪说道：“狼蛇两军这回来的时机恰到好处，可见天意冥冥中自有定数，否则也收拾不下狐族大军。” 闵惊鸿说道：“我们千里迢迢日夜赶路，两军实是劳卒不堪，不比狐族在紫霄天以逸待劳。这次若非云儿冲锋陷阵抓来了陆德音，又以惊奇剑法击败了陆月归，可真是要……又要血染紫霄天了。”想到那时情况危急，一步走错就是玉石俱焚，万劫不复，不禁心有戚戚然。 丹金问起方云漪一路经历，方云漪便绘声绘色说了一遍，如何几人在法叶寺被擒，如何走水路来到紫霄天，如何自己设法脱困、恰好遇见东严来救，如何阴差阳错走入地宫、取剑习武，如何又循着黑烟赶到应天殿来。 说到兴起，方云漪将金乌剑递给了闵惊鸿。闵惊鸿接来细细观看，想到龙帝生前的风采笑貌，不禁眼眶微湿，喃喃道：“物是人非事事休，陛下在天有灵，看见这把剑传到了你的手里，一定十分欣慰。” 不一时，闵惊鸿的随从送了一碗热汤面进来，面上又盖了几条煎黄鱼。方云漪也说得饿了，接过来喝了几口面汤，便唏哩呼噜吃起面来。 丹金说道：“这面清汤寡水，可怜见的。云儿这把瘦骨头，更是不剩下几两肉了。”于是吩咐武士取来一盘子切牛肉和一金壶牛乳茶，说道：“给殿下略补一补身子。” 闵惊鸿说道：“太子受伤体虚，你还进献牛肉这等发物，不利于伤口复原。” 丹金笑道：“什么发不发的，你也太过把细了，真龙太子上天入地，还怕区区牛肉哉？娃娃们还是泼丢泼养的好。” 方云漪闻着香气，早已垂涎欲滴，笑道：“我就不客气了。”又请丹金、闵惊鸿同桌共食。两人说早就吃过了，坐在方云漪的床畔，谈起如何处置狐族俘虏来。 丹金说道：“我命人在紫霄天下的海滩上搭起战俘大营，将狐族几万大军都圈禁起来，又把狐族的舰船全都卸了帆桨，不怕他们逃走。陆氏父子和狐族将帅军官，则就近看管在龙宫之中。” 闵惊鸿说道：“陆德音从前在龙廷行事就奸猾老辣，只怕一直窝藏着不臣之心，如今他儿子闹出这么大的乱子，真真叫人欲杀之而后快。” 丹金说道：“一刀斩了他俩的贼脑袋容易，但若西域狐族治下的千百妖族揭竿而起，天下势必大乱。何况陆氏子孙繁盛，咱们杀了这对父子，其他的叔伯子孙夺了族中大权，一样还是跟咱们暗地里使绊作对。照我说，还是想个法子制住他两人，譬如将那老子送回西域继续掌权，将那儿子扣在哮月城做质子，可图长远挟制。” 闵惊鸿说道：“陆月归是过继到陆德音膝下的，并非他亲生孩儿，我观他们父子之间也并不如何亲近，此计只怕难以得售。” 丹金稍作沉吟，说道：“西域除了狐族陆氏是第一等大贵族，还有虎族高氏、狮族金氏，也都是枝繁叶茂的妖族名门，数百年来在陆氏之下韬光养晦，不敢有丝毫逾矩。若是太子能以紫霄天的名义颁发诏书，贬黜陆氏，抬举金氏或高氏执掌香兰郡，且看他们内斗互争，咱们也就高枕无忧了。” 闵惊鸿说道：“狼王此计极妙，最好是再派一位狼族使臣前去监管，把西域大草原搅得翻天覆地一团浑水，岂不更妙？” 丹金笑着伸指点了点闵惊鸿，说道：“老弟，我知道你的意思。狐族暗中占了紫霄天，把这儿弄得一塌糊涂，你恨得牙痒痒，只想大开杀戒灭了狐族，为紫霄天报仇雪耻，但这于天下大势毫无益处啊。” 闵惊鸿摆了摆手，说道：“你我说了都不算数，看太子的意思罢。” 方云漪笑了笑，说道：“待我细细思量罢。但我想天道贵生，咱们总不能把狐族上下老小一口气全都杀了，只拿住首恶便是了。” 闵惊鸿点点头，说道：“太子仁义至极。” 丹金说道：“昨日孩儿们被陆月归捆在铜柱上烟熏火烤，身上烫得血肉邋遢的，我有个不生气的？我也恨不得灭了狐族。说来，还是那屠龙圣仙快意恩仇，说出手就出手，我瞧陆月归的尾巴是举不起来了，从此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闵惊鸿哼了一声，说道：“最好是一剑斩落下来，看这小崽子还怎么见人。” 丹金笑道：“他屁股上若是多个血窟窿眼子，可是丢人至极了。” 方云漪嗤的一笑，嗔道：“你二老也真是的，别人还在吃饭呢。” 丹金呵呵笑道：“好，等你吃完了再说。” 饭毕，丹金、闵惊鸿自去巡查各处堡垒。方云漪则去看望万俟兄弟和闵莲君。闵惊鸿命蛇族大夫调配了宁神汤药，给三人服下了，帮着他们尽快排出七绝散气丹的药性。三人都安睡在各自屋中。 方云漪轻手轻脚进去看了，又轻手轻脚退了出来。问得东迦罗住在龙宫西侧的天香阁，便独个儿来到他的下处。 几名极乐寺弟子正守在院中，见得方云漪行来，皆合十行礼。 其时斜阳西下，一阵晚风吹来，满院紫藤花随风簌簌而动，粉紫花雨纷纷飘落，如诗如画。 方云漪站在藤架花雨下看了一会儿，便登上台阶，伸手叩了叩门，说道：“东禅师，你醒着么？”里面东迦罗应道：“云儿么？请进来。” 方云漪推门进去。东迦罗散发穿着一件大红单衣，正在床上打坐，笑道：“你来了。” 方云漪笑着迎过去，肩头花瓣随步而落，说道：“你好些了吗？” 东迦罗说道：“大部分毒性已经散去，还有些余毒未尽，却也不须忧虑。” 方云漪坐在床侧，拿起他的手看了看，只见那穿掌而过的针眼仍旧泛着紫色，不禁担忧道：“真的么？你可不要逞强。” 东迦罗笑了笑，转而问起方云漪的伤势。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方云漪忽然左右看了看，问道：“他呢？” 东迦罗说道：“严掌门下山去了。” 方云漪惊道：“他走了？怎么……怎么他不跟咱们一起了吗？” 东迦罗说道：“非也。听说这两日有不少中原侠义道人物陆续赶来，大伙儿都是为了支援你而来紫霄天的，但不便留住在龙宫，所以严掌门下山主张安顿去了。” 方云漪这才放心，说道：“他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东迦罗说道：“我们来时带了一批亲随人手。你放一千个心好了，以严掌门的处事之能，这点琐事不在话下。” 方云漪笑道：“你的能耐也不小呀！” 东迦罗说道：“怎比得上你昨日在应天殿前大出风头？这回全靠你击退敌军，救了万俟兄弟和闵公子的性命，天下群妖可是彻彻底底服了你啦。” 方云漪嘴角边露出小小梨涡，笑道：“你不是也救了我的小命吗？我也服了你啦。” 东迦罗笑了笑，双腿解开盘坐之姿，背靠床头坐了下来，抬手拍拍身侧，说道：“云儿，上来坐坐。” 方云漪说道：“为什么呀？” 东迦罗说道：“这里宽敞些。” 方云漪往后退了退，抿唇笑道：“我不。我坐在这儿就挺好的，挺舒服的。” 东迦罗微笑道：“我想你陪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