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司遥把报纸扔在桌上，摘掉眼镜，以食指和中指撑住额角。

    愈演愈烈。

    被扔在桌上的报纸，占用了半幅刊面大肆渲染的那件事。事件的主角有二。其中之一是厉森。厉森的父亲是国际娱乐公司总裁，而厉森本人则身任公司总经理。

    另外一个人是苏瞳，也是司遥手中经纪的唯一艺人。苏瞳在半年前出道，目前的资历是一则广告，一张唱片。面对镜头时，他的脸上总也挂着邻家男孩的和煦微笑。

    司遥一直觉得，在这五光十色的娱乐圈，苏瞳太过纯真，简直像不慎落入泥潭的天使。而相较于此，厉森则像是一个魔鬼。

    这样说并不是因为厉森为人多么恐怖残暴。不管圈内圈外，厉森都是名人。在这几年里，与他传出绯闻的艺人不下数十。那些普通人心中的偶像，无论男女，无论冷艳叛逆矜持，就像是中了什么咒语，无一例外地败倒在厉森的旗帜下。而最终的结局，有人说着「我们一直只是朋友」将前尘一笑带过，也有人诅咒着厉森的放浪形骸而从此一蹶不振。

    是以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厉森是一个魔鬼般的男人。那张俊邪的面孔，有着魔鬼般蛊惑人的表征，也像恶魔一样放肆地追逐凡人，却头一转就将对方无情抛弃。

    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有他的最低原则，绝不对旗下的艺人出手。而对于非公司旗下的艺人，他毫不留情。

    一个月前，从海边拍完外景回来的苏瞳就告诉司遥，他在广告拍摄地遇上厉森。当时厉森是和几个朋友一起，无意中撞见苏瞳，那也是两人首度碰面。在拍摄空暇，厉森去与苏瞳交谈，只是些稀松平常的话题，苏瞳没有在意，也毫无防备。那时的他没有想到，之后他将迎接的，就是厉森那铺天盖地的攻势。

    这一个月来，媒体上大幅报导厉森对于苏瞳的种种追逐。一个是花名与恶名并肩的恶魔，一个则是初出茅庐便倍受女性喜爱的小明星，两人之间将摩擦出怎样的火光，而结局又将是谁败倒在谁脚下，就是近来最热门的娱乐话题。

    昨晚，在苏瞳的个人小型歌友会上，有人送来一捧大到离谱的花束。卡片上的落款正是厉森。这件事再度登上娱乐头条。

    司遥有点头疼。

    如果换作其他人，通常只要冷酷地拒绝多次，便会知难而退。但厉森显然不同。他那样的人，一定从不知道退缩与失败是何物。他很有魄力，也有魅力，更有着在圈内举足轻重的能力。这就不难怪迄今为止一次次的追逐游戏，均是以他的压倒性胜利告终。

    若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天真又缺少防备的苏瞳，或许也会被压倒吧。而他本人却到最后也不了解是怎么回事。

    媒体已将两人的绯闻炒得沸沸扬扬，苏瞳却还对司遥说，这些媒体真是坏，明明厉森是个不错的人，却被写成那样。

    对苏瞳，司遥是心中有数。他知道，在厉森露出恶狼的真面目将苏瞳扑倒、并连皮带骨吞干净之前，苏瞳一直都会把厉森当作一个好人。

    劝说或警告都是没用的。以往那些人，一定也被身边人劝说警告过，最终还是输得一败涂地。只不过，他们的失败，是输在有所图。或如想借厉森的权势爬得更高，或如想挑战看看能否征服这个战无不胜的男人。

    苏瞳对厉森没有任何图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输。最惨的是，他连自己输了什么，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司遥不希望看到这种事发生。他忠告过苏瞳，尽量与厉森保持距离，但是那个脑袋里一根筋的笨小孩，始终坚信厉森不是坏人，也不应该会对自己做什么坏事。

    所以比起厉森，苏瞳的天真懵懂才是最叫司遥头疼。而愈演愈烈的绯闻，已将事情推向不好的方面。花边新闻虽能相应地提升人气，但这种同志绯闻，传久了也只是有弊无利。

    大概只能去找厉森本人谈谈。但是要怎样谈，才能让那个男人大发慈悲而收手，司遥也还没有主意。

    桌上的移动电话发出振动。司遥接通电话，听筒里传来熟悉的爽朗声音，提醒他今晚的聚会不要迟到。

    作为经纪人，司遥并不常常跟在苏瞳身边。相比一般经纪人，也许司遥不是很称职，但也没有很不称职。反正苏瞳也认为这样就好。

    司遥换了一身衣服，正要出门时，又接到苏瞳的电话。是为了绯闻的事。苏瞳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知道司遥不喜欢绯闻。

    艺人只要做艺人该做的事，绯闻什么的只是无聊人士的恶趣味，非常低级——司遥曾以嘲弄的语气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近来的绯闻，毕竟不是苏瞳所愿。就算他有错，也只错在他太相信人性本善。

    虽然无奈，但司遥并不讨厌他这一点，所以也不愿责怪，只说让他安心工作，明天会去工作地点探班。

    结束通话后，司遥继续出发。到公寓楼下的停车场取了车，前往目的地。

    车子最后在一幢傍水而立的别墅前停下。院外的路上已停着不少车。司遥找到一个位置把车停进去，然后下了车走进别墅。

    夜晚的别墅内灯火通明，人影络绎，都是被邀请参加这场小型聚会而来。聚会的主办人，也是别墅的主人付选，原本是个小有名气的室内设计师。前几天他刚刚赢得一项国际大奖，所以现在已不能说是小有名气了。

    进屋后，司遥没有立即看到付选本人。四下环顾，人群里有他熟悉的身影，也有陌生人。在那之中，他意外地发现一个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的人。

    厉森，他独自一人，静静靠在墙边，却让人觉得屋内所有光线都在往他身上跑。他就是有这样光彩照人。比起在电视或报纸杂志上看到的，他本人要更为高大，也更加俊朗。

    有人过去向他搭话，他的剑眉傲慢地挑起来，薄唇却现出微妙的笑意，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诮，却也不至于让人感到很不友好。

    这个男人的确拥有被称为魔鬼的本钱。

    司遥远远观望，终于，那些搭话的人从厉森身边退散。司遥抬脚走了过去。

    感觉到有人注视着自己而靠近，厉森稍稍侧脸看去，再度挑起的眉梢显得有些不耐，但是那慵懒的视线在对上司遥的脸时，却很明显地动摇了。线条冷峻的唇边，漾开比先前更加微妙的笑意。

    司遥把这一幕看进眼里，很快走到厉森前方，有意给两人之间保持了一段不远也不会显得突兀的距离。

    「厉先生，晚上好。」司遥的开场白并无新意，客气有礼。

    「你好。」厉森轻轻颔首，毫不收敛的眼光把司遥从上到下肆意打量。

    这种眼光很容易把一些易冲动的人惹恼，而敏感的人则会被看得羞怯地移开视线。但司遥并不属于这两者之中，他的眼光不避不让，他的笑容从容不迫。

    「你是谁？」厉森这样问，并不掩饰眼中露骨的兴趣。

    有了兴趣就大肆出手，这是厉森的一贯风格。他的守备范围并不局限于娱乐圈内。

    面前的高个子男人，有着瓷器一般光滑细腻的白皮肤。那两只薄薄的眼镜片后方，是一双清澄而明亮的修长眼眸。嘴唇偏薄，弧线却分明有致。这种唇线是很性感的，然而，是因为他的鼻梁太过挺直端正吗？他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禁欲气息。

    追捕这样的猎物，光想象起来就让人兴奋。

    「我是苏瞳的经纪人。」司遥答道。他不是没注意到厉森眼里的东西，只是有意忽视罢了。

    「经纪人？」厉森显得有些意外，「你只是经纪人？」

    他竟完全没有在意司遥话里的那个名字。

    司遥终于了解他在那些追逐游戏中是多么置身事外。想玩的时候就玩玩，不玩的时候则丝毫不会为之动容。

    不过，他这一分钟不玩，不代表他下一分钟不会又临时起意想玩。

    司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的表情似乎在说，我没有站在幕前真是可惜。」

    厉森微微一愕，旋即挑眉：「的确有点可惜。但你又怎么知道我所想的不是喜剧屏幕？」

    「至少我知道自己比卓别麟还是要好看太多。」

    因为司遥那认真的语气，厉森再次一愕。他沉默片刻，在缓缓扬起嘴角的同时问道：「你的名字？」

    「司遥。」

    「司遥。不错的名字。」

    「我也这样认为。」

    「哼，你倒是不谦虚。」

    「过份的谦虚等于骄傲。」

    「你已经十分骄傲。」厉森嘲弄地说。

    「但是在你那十二分的骄傲面前，我这十分的骄傲只能自弗不如。」司遥凛然地望着厉森。

    一瞬间，厉森几乎以为司遥脸上掠过了一抹冷笑，但是再细看，却已找不到冷笑过的痕迹。

    只是错觉吗？

    当他这样思忖的时候，有一个人走到他们俩身边，一手揽住司遥的肩膀，说：「哟！好久不见。我刚刚还在想你怎么还不来呢，原来站在这里。」

    司遥转头，看见的是付选那亲切笑着的脸，他也笑了笑：「好久不见。」

    付选咧咧嘴，转向厉森：「你怎么也一直站在这里？是不喜欢里面人多？不对呀，你早已经习惯了人多的场合才是。」

    「没什么。」厉森淡淡地说。这时候的表情，不同于早前对那几个搭话者的不耐，和对着司遥的时候也不同，就是很平常的表情，却反而有点不像是他会有的表情。

    一直以来，每个人都太习惯了他的傲慢张狂，忘记了他也不过是个芸芸众生中的凡人。

    「如果你真觉得这里很闷，可以离开没关系。」

    付选真诚地说，「你肯赏脸来这一趟，我就很高兴了。」

    「没什么。」的确厉森是觉得有点无聊，不过这感觉已经随着司遥的出现而消失。况且他既然来了，至少也要敬付选一杯酒，说声恭喜。

    虽然外人都不了解，对于真正欣赏的人，厉森其实不会吝啬他的友好。

    之前厉森在海边购下一幢别墅，就是由付选担纲室内设计。厉森很满意他交上来的成果，就这样与他结下不深不浅的交情。

    「恭喜你。」

    司遥不着痕迹地拨开那只揽在肩膀上的手，对付选说，「这个奖你实至名归，我也为你高兴。」

    「谢啦，好师弟。」

    付选低笑几声，拍拍司遥的胳膊，「其实论才华，我不如你。那时候老师也说你是他的学生里最有潜力的一个。只是你的设计里，总是少了点什么……」

    「哦？」司遥不以为意地听着，没有忽略厉森那感兴趣的眼神。是付选的话语所引起。

    「该怎么说呢？」

    付选摸着下巴，「你的设计，有灵气，有概念，可以说不缺任何成功条件，但是却不适合给人居住。这不是因为你的设计有哪里不合理，而是在于人心。你设计的房间，无论用什么颜色，始终给不了人这是家的感觉。或者说，给人一种这不是家的感觉。」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司遥无奈地微掀唇角。

    「有，当然有，你自己仔细辨别。总之看着你设计的房子，就不免让人觉得，住在这里面好像很寂寞孤单。」

    「是吗？」司遥笑笑，「倒是个大问题。」

    「唉，别灰心。」

    付选鼓励道，「我都说了你有无限潜力，你要成功绝不是难事。你现在只是缺少一种感觉，这感觉总有一天也会出现，也许很突然，也或许是一点一点累积，当你不经意回过头，才发现原来早已出现。总之，师兄相信你，你一定不会让我们的老师失望。」

    「谢谢。」司遥说。

    对于付选的鼓励，司遥不能说不感谢，然而对于他所说的「感觉」，司遥却只觉得茫然。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所欠缺的，无论如何也融入不进设计里的……

    「不是家」的感觉？然而，什么又才是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