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秦是半年前进的王宫，刚来便得了宠，特意安排了别院，有专人服侍。秦小公子是小户人家出来的，自小不学无术，还颇好男风，为着这一爱好同家里人闹得不成样，动辄便负气离家出走，没成想有一次竟遇到了来散心的王。齐王不知怎的，同他说了几句便喜欢，问过他的意思后，又问了秦家的主人。秦家原本也不喜欢这孩子，既然两厢情愿，便也放他去了。 齐王收了小秦回宫后，有段时间没找过别人，便是解如松来了，也不叫他过夜。齐王素来平易近人，说话温柔，要宠幸谁时，每句话都像情话。小秦为此自得了些许时日，还当得了心上人，谁知不到三月，齐王又寻了新欢，渐渐的冷落了。小秦气不过，却也不去怪罪齐王，只想着寻机去教训来争宠的贱人。 进到寝殿里，随侍的人认得他，便伸手拦着，说小公子请明日再来，今晚不方便。小秦一听便知里面有人服侍，齐王素来纵容他，他也就没什么规矩，当下挣开侍卫的手便大步进去。尚未走得几步，便见着床幔遮掩下跨坐于某人身上的齐王，他身下那人呼吸急促又压抑，像是极害怕的。小秦心想原来是怕我打扰了好事，脸上登时难看起来。但他还没不怕死到真的去“捉奸”的份上，只得恨恨转身，负气朝外走。 在后庭直是走了一圈，小秦才略微平复了心中不快。想不到一转头，便在凉亭边见着了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高挑挺拔的男人。 那男子的皮肤更贴近于小麦色，站姿也很古怪，不像是长安里的哪个公子，倒像是军队里的士兵。然而他披着的大氅却是齐王最爱的那件，这就足以说明他是谁了。 小秦虽不明白为何这人才得了宠幸，便要一个人出来吹风，但嘲讽“情敌”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当下便上前，语调做作道：“这位公子半夜里出来纳凉，难道是王上没有满足你？” 那人听得此话，吃了一惊，登时转身来看他。 从寝殿出来，风将军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 齐国建国之时，一来有些仓促，二来为着不表僭越，王宫从选址兴建至今，规模也不过是洛阳皇宫的三分之一。除却一开始就改建好的宣政殿、王后、夫人以及王子王女居所，弘文馆、御史台、学士院等建筑都是在建国十余年间陆续扩建的。建筑的设计大多过了前太傅的眼，甚至有些地方的命名与具体位置都是由他提出。 王宫的后庭有凉亭和水塘，制式与清风院中的那处有几分相似，但更精致些，也更大些。这地方原是先齐王为李夫人所建，因着她是南方人，怕她思乡，便特意找了南梁出身的工匠来，叫她也看看人造的南方景物。 风叶不知不觉走到凉亭附近，不禁想起一些发生在类似地方的不堪往事，胸中一时郁气难解，闭着眼深呼吸了两回方才好些。 约莫是随了母亲的喜好，风喻最爱同他到这凉亭中说话，叫风叶避无可避，只能故作平静，不去露出什么异样神色。 今夜他或许确乎是过分了。风叶思绪纷乱，千回百转，还是转回了不久前的事。易位而处，他也不喜欢风喻怀疑他与解如松有什么，他这么问，阿弟生气也是正常。 他本不该为此烦恼，这件事他道了歉，也就该过了。但他睡不着，他反复想起那一瞬间。 在那一刻，风喻真的太像李真了。 风叶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能让自己停在原地，他甚至在怀疑自己那时有没有发抖，因为即便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他依旧会在噩梦里见到那个场景。这些年里，他做了许多事，许多叫人觉得似乎不必那样严厉的事，也不过是不想让任何人再遇到这种事。他很多次听人痛哭着诉说自己的苦楚，也许多次温声劝人走出过往，迎来新的人生，让伤痛被时间治愈。可讽刺的是什么呢？是他这个劝说他人的人，反而才是最走不出来的那个。 夫人是如此，阿弟也是如此。风叶能在身边每个人的身上找到李真的影子，他很怕自己会坚持不下去，会禁不住叫当年的事情露出些蛛丝马迹。他甚至有种感觉，他觉得风喻是知道一点的。风喻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的异常？ 他身上的那些痕迹，风喻真的从没在意过吗？他被捂着嘴进入时，一墙之隔的风喻真的什么都听不到吗？从背后抱住他时，风喻真的一次都没发现自己抱住的人有多僵硬，呼吸有多怪异吗？ 风叶不愿这样去想，他宁可相信风喻就是不知道，他反复告诉自己，风喻不可能知道，他的阿弟那么信任他的老师……即便怀疑了，又真的会相信吗？ 这个问题风喻也问过自己，即便他真的有勇气对外界说出李真当年对他做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情，又有几个人真的会信呢？ 此事几乎无解，风叶也不想再去回顾那些日子。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打算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再吹一会儿风就回去准备上朝。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走到他身后，用一种堪称古怪的语调说了一句他万分不解的话。 小秦看那人转过身来，大氅下只穿了单衣，难为他竟站得住，还没被冻死。那人的相貌并不如何叫人惊艳，加上皮肤有些粗糙，脸上还有细小的疤痕，便是再如何人工美化，都只能勉强划入“能看”的标准。然而那双眼睛很漂亮，很有活力，便是痛苦时也是生气勃勃，但凡看到他的脸的人，一定会先被他这双眼睛吸引注意，而后要过一阵才能注意到他脸部的缺陷。 那人的目光在小秦脸上驻留片刻，若有所思道：“你不也在这儿吹风么？” 小秦：“……” 见他不回话，那人笑了笑，伸手解下大氅，向前两步披到他身上。 “夜里凉，你早点回去吧。要是冻生病了，只怕有人要心疼。” 说完，那人便收手要走。 小秦只道他在说反话，为的是嘲讽自己失了宠，冻坏了也无人心疼，加上这给他披的又是王上的衣，更像是反讽，一时怒从心头起，抬手就往那人脸上扇去。 那人没料到他这一动作，竟没躲，生生受了他这一巴掌。 小秦嫌不过瘾，扯下那大氅，往那人处劈头盖脸砸过去。那人一把接住，抱在怀里，脸上神色茫然，像是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秦小公子脾气上来，哪管得了那么多，虽然心里觉得有些地方弄错了，却也不去细想，扭头就走了。 风叶平白挨了一巴掌，心里也有气，但他大概猜出了打他的是风喻的男宠之类的人，便也不好同人计较什么。何况他方才一时惊叹男人竟也有这样白的皮肤，出了一下神，说不准在对方眼里正是轻薄，也未可知。想了想，心中也不怎么气了，一阵风吹来，风叶打个寒颤，快步往寝殿走。 走到拐角处，风喻正立在那里等他，手里是一盏提灯，抬眼看过来，除身高外，同十二年前在宫门等他时一模一样。风叶怔住，恍然不知此时是何年。直到风喻的手按在他脸上，冷得他一震。 “阿兄怎的也不还手？” 风叶笑出了声，这下是彻底不气了。 “那是你喜欢的人，我做什么和他计较？说不准人正生气，我恰好撞上了。” 齐王轻笑一声，语气温和却不掩轻蔑：“那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我喜欢？若有下次，阿兄便是打死了，也不用知会我。” 风叶脸上笑容一僵，道：“子言，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风喻又一笑，凑近了些看兄长的眼，无辜道：“是我说错了，不该轻言生死，但那也只是夸张，给阿兄出气而已。不过，下次遇到他，确实不必给我面子，那不过是个光鲜一些的玩物，在我心中，怎么比得上阿兄半分尊贵？” 有那么半刻，风叶差点说不出话，他背上分明过了寒风，却吹出一身的汗。他不想再说下去，只好笑笑，握住阿弟冰凉的手搓了搓，说你这手真冷，快回去睡，阿兄给你暖暖。 他这阿弟，风叶恍然般想着，就算表现得再爱民如子，也是从骨子里看不起这样的人的。 若是风喻知道以前的事，会怎么看他？ 风叶的心往下落去，似乎永远落不到尽头。 吹了半宿的风，又没穿厚衣服，风叶第二天回到府中，果然有些发热。风叶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喝夫人喂的药，噩梦一个接一个，连绵不绝，循环往复。烧了半日，风叶给被子埋得出一身汗，晚上便精神得多。夫人坐在他身边，吃得很慢，好一阵才开口问他昨晚怎么着了凉。 从源头到结果，风叶都不是很敢说，故而含糊其辞，只说是半夜想出去吹风，结果一没留意就站了太久。 夫人哪里肯信，但风叶既然不肯说，她也不去追问，点点头便算过了。 过了两日，风喻派人来问他情况，风叶早就没什么事，便回说已经好了。当下便去了早朝，下朝后，风喻让人留他下来，却在宣政殿被缠住脱不开身，便让他自己在宫里游荡。 风叶这两日都是懒懒的，随便走了走，在树下找个地方坐下来，开始数树上的叶子打发时间。 就在他数得快睡着时，有人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越来越近，直到——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风叶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白得惊人的脸。 小秦回了住处，越想越觉得奇怪，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却始终没想明白。 翌日，齐王又传了他去侍寝，他心中紧张，怕王上知道他动手打人，便打扮了一番才去。进去后，齐王脸上神色如常，只叫他在一旁研墨。 等磨到手疼，小秦才听见齐王叫他停下。他抬头看过去，齐王脸上颇有些好奇似的，慢悠悠地问他：“小秦，昨夜为何动手打人呢？” 小秦观察齐王神色，并不像在生气，顿时委屈了起来，哽咽道：“王上有了新欢，便不要旧爱。那人说话难听，叫我心中委屈，难道打不得？” 齐王“喔”了一声，问：“你怎知那人是我的新欢？” 秦小公子总觉得这话有些微妙，但他不及多想，嘴比脑子快地答道：“若非新欢，王上的大氅如何在那人身上？况且那人，那人身上都是王上的气味，王上还敢说他不是新欢？” 齐王看上去很想笑，但是又因着什么硬生生忍住了。他把笔放下，活动了一下手腕，问：“小秦，你是想活得开心些，还是活得惨一些？” 小秦一愣，齐王脸上并没笑，说话的语气宛如与人闲话，却硬生生叫人背后一冷。他连忙伏下身，颤声道：“臣自然想活得好些。” “那好。”齐王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在打发一条狗，“那你下次见到他，记得要自打十个嘴巴。若是打得不够用力，我便让人替你打。” 说完，齐王收回手，冷冷道：“滚吧。” 小秦头也不敢抬，起身低头小跑着出去了。 又过一日，小秦在房中憋得难受，还是出了门。他已然确信那人便是齐王的新宠，可是他问过侍女，却又得知齐王最近并没收人。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那人和解如松一样，是朝臣。 说到解如松，后宫里的人都知道，他同他的字一般“长青”，宫中来来往往许多人，唯有他一直在齐王身边。且此人在朝堂上亦是如鱼得水，虽然官位不高，权力却不小。故而无论宫中人对他看法如何，没一个敢真的说他不好的。 小秦有些后悔得罪了一个可能是权臣的家伙，晚上睡也睡不好，神志也有些恍惚。走在路上，时刻想着齐王的冷言冷语，不由得又开始委屈。眼中泪水刚攒起来，就看见一个很眼熟的背影在前方坐着。那人即便是坐着也如站着一般腰板挺直，故而非常好认。小秦在心中做了一番建设，绕到他跟前，弯腰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 那人抬头看他，眉头登时就皱了起来，就差没在脸上写着“怎么又是你”。 不过那人还是没真的把这句话说出来，只对他点一点头，松开眉头，语气平常地说：“王上在与人议事，你若是要找他，还是等一等吧。” 小秦一听“王上”，心中又难过起来，然而王上的命令他不敢不听，深吸一口气，抬手便给了自己一掌。 这一掌打得并不用力，但是足够响亮。那人给他吓了一跳，连忙抓住他的手，问：“你这是做什么？” 小秦眼泪都给打下来了，当下便哭道：“王上叫我来给你赔罪，要打十个巴掌才行，我还差九个呢。” 那人眉毛一抬，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 “用不着这样，我也不是很生你的气。这样吧，你先前打我一巴掌，刚刚又打了自己一巴掌，我们也算两清了，行不行？别哭了，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说什么。” 小秦抽泣道：“那你要和王上说我已经打过了。” “好好好，我给你证明。”那人叹气，“现在你可以不哭了吗？” 小秦得了保证，终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拿出手帕擦掉眼泪，扭捏几下，问那人要不要去他住处坐坐。 那人看了看天色，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可以。 这么一闹，小秦倒是对此人有了许多好感。仔细回想，那人似乎从一开始便无甚恶意，只是小秦太敏感了些。而且这人既是齐王新宠，又很可能是朝臣，却没半点架子，方才还来哄他，可见此人心地好，倒是小秦在无理取闹。他心中有愧，就想着请这人吃点心赔罪，顺带也算是修补一下之前的关系。 那人到了他住处，在书桌边寻个地方坐下。小秦去寻点心，回来时看见此人正在看他桌上那本还没合上的，才看了几眼，那人便把书合上，脸上很是苍白，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恶心。 小秦看了直笑，说你难道没和人试过这些姿势么？在我这里装什么假正经呢。 那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像是被踩着了痛脚。小秦心道难不成这是被逼良为娼的朝臣？怪不得那天听到的声音也很怪，半点没有在享受的。而且算时间的话，说不准这人都没和王上做到最后，就一个人跑出来了。 小公子心想这人也太悲惨了些，怕是连怎么服侍人都不知道。存着这种心思，他上前按住那人的肩膀，伸手就要拉那人的腰带。 “你既然不会，要不要我来教教你？” 那人瞬间推开他跳了起来，活像一只炸了毛的猫。站起来后，那人还退了两步，厉声道： “你好歹也是王上的……男人，怎么如此不知羞耻？” 小秦一番好心被白费，当下便讽刺道：“你就知道羞耻了么？你虽是表面比我尊贵，但说到底，和我也没什么不一样！” 那人登时不说话了，拳头攥紧了又放开，嘴唇似乎也在微微颤抖。 过了好一阵，那人才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言罢，那人拂袖而去。 风叶平白被人往心口捅了几刀，心中又气又恨，偏生又不能同这人生气，只得自己甩袖子走人。走出一段路，风叶才反应过来一件事。 按理说，李真和他的那件事，应当没有几个人会知道才对。为什么那小公子会对他说这种话？那些话每句听来都是含沙射影，叫风叶很难不想多。难道宫里早就有他的流言了吗？那风喻会不会也知道？那些清风院里遣散的侍女仆从，是不是也有到了宫里的？ 连一个男宠都能随意嘲讽他，对他动手动脚……风叶一念及此，手脚霎时冰凉。 会不会……风叶有了个恐怖的念头，会不会风喻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为了他的脸面，装作不知道，但还是在宠爱的人面前说漏了嘴。故而那位小公子才那样讽刺他。 风叶突然很想吐，他扶着一棵树缓缓坐下来，胃部翻江倒海个不停。他心想上天为何如此待他？他甚至不求给自己一个公道，不过是想永远地保守这个秘密，掩埋这段过往，为何一定要让他那阿弟知道，甚至最后一分体面也不留呢？ 小秦被甩了脸子，心中很是不快，但想着那人还是不能得罪的，又有些后悔，于是一路追上去。那人并没走远，正坐在一棵树下，脸上全是汗，眼睛紧闭着，像是很不舒服。 小秦心道这又是何必，于是掏手帕上去给他擦汗，说你为何非要做个贞洁烈妇的样子，都是在宫里的人了，难道王上对你不好吗？早点适应下来，和解紫薇郎一般，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人原本脸上如槁木死灰，眼里也没什么光，听他说完，却忽然变得红润起来，额角也不流汗了。看了他几眼，那人抬手抓住他的手，犹豫着问：“你以为，我是风喻的什么人？” 小秦一惊，低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敢直呼王上的名讳。” 那人看着有些混乱的模样，头微微一歪，盯着他又问：“所以你觉得我是谁？” 小秦咬着唇，很是疑惑：“你不是朝臣么？难道不知道解紫薇郎是什么人？还是说你和我一样，是外面送进宫里的？” 那人看起来像是刚被雷劈个正着，缓了缓才道：“这位小公子……” 小秦下意识纠正：“我姓秦。” 那人“喔”了一声，又道：“这位小秦公子，不管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风喻的……男人，但我确实不是。” 小秦冷笑道：“你这话骗谁？” 那人叹口气，道：“你是从来没在宫里见过我，对么？我姓风，名叶，是风喻的亲兄长。我每年都要回来一次的，你若是去年不在，没见过我也正常。只是你怎么会觉得我是……这误会可太大了。” 小秦：“……” 小秦：“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风叶摇摇头，道：“我怎么敢拿这种事开玩笑？你若是还不信，可以等风喻回来，你问问他就是了。” 娘的，小秦心想，你们是亲兄弟，那你们那天晚上到底在干什么？这就是你们兄弟之间打闹的方法吗？倒是挺特别啊。可那天王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他亲兄长，而且他也好像没有因为我说你是他新欢就不高兴，他只是不高兴我打你，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家的兄弟相处吧。难道…… 我的天啊，小秦绝望地想，我不会被灭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