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浮泽半耷着眼皮,循着本能把自己缩在池壁拐角的地方,连水镜何时关闭了都没有察觉。他整个脑袋都晕晕乎乎的,想了好久,才迟缓地从记忆中翻出一段记忆,又费了一番力,将之与水镜里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相对应上。 似乎是当初在集市上摆摊时,隔壁卖馅饼的、卖馅饼的…… 林小哥儿。 伴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浮泽脑子里一下子闪过许多画面,集市、小道、荒田、破院。 脑中的回忆胡乱播放,光影快速交替,上一个场景还是村门口的篱笆,下一瞬又是昏暗卧房,逼仄的床榻上没有风,纱帘却在眼前轻轻晃动,泛着华贵的蓝紫。热的或冰的触感混乱穿插,耳边有时是嘈杂的吆喝,有时是来自深渊的恶鬼咆哮,有时是年轻卖饼人大大咧咧的笑闹,最后渐渐归为平静,变成一个极轻的吻。 人间啊、人间…… 浮泽钝钝地想。 五十三年,能叫昔日青年变成黄昏老者,却为何还没能彻底抹去他曾存在的一点痕迹。 或者反过来说,对于人间太过强烈的记忆,究竟是什么时候已经刻进了仙魂,叫他再努力也没能遗忘掉一分半分…… 浮泽心中陡然掀起一阵恐惧,一半是承接了记忆里作为宴江对时崤的恐惧,另一半,则是恐惧自己竟被这段经历影响如此之深。 水面下,两条匀称好看的腿却悄悄搅紧在了一起。 醉意冲上头脑,情潮却是一波波涌入下腹,浮泽仰起头无声地喘了几口,回忆里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景尽数破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一度让他崩溃、被迫一次次达到高潮的恐怖瞬间。激烈的、温和的、模糊的、清晰的,无数段关于情欲的记忆乱七八糟地塞满了身体。 说到底,时崤的强迫是他对于性最初的启蒙,在那段日夜相处的时间里,快感永远伴随着恐惧,于是不知何时两种感觉混乱了边界,把原就柔软的仙君由内而外地摧毁。 恐惧唤醒性欲,性欲加重恐惧。 浮泽几乎是哭着的,将手伸进到水面下,摸进自己发酸发软的大腿之间。 水面的平静被撞碎了。 起初只是一些细碎的波纹,再后来动静越发激烈,整个池面都在晃,水波一圈圈地反射穹顶的仙光,亮得刺眼,水面下的风光便再看不真切。 热意攀升,浮泽又想起那时在船上,时崤哄他遵循欲望、诱引他主动投怀送抱的场景。那时,已经归位的他和投身人类时不同,已经不会再受鬼气的蛊惑影响了,浮泽并不确定时崤意欲为何,但还是装作受了蛊惑的模样,乖乖照着他的话做了……彼时,仅仅只是想要用自己的顺从,换得对方在圭风事情上足够尽心。 浮泽侧过头,咬着下唇想,是不是早在五十三年前,时崤就预见了今日。 预见他无法从那段噩梦中彻底逃离的恐惧,与这般难堪的情欲。 毕竟,那鬼手段之多,谋算之深,从来能轻易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许是不得要领,又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浮泽弄了好久,都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清亮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下,因为他侧着脸的缘故,斜斜地流过脸颊,砸落到水面,像极一滴泪。 又过了许久,汗流了许多,酒劲也散去了大半,水面晃得把岸打湿了,他才猛地一软,停下了所有动作。 几缕白色污染了神圣的天池之水。 浮泽呆滞地盯着那颜色渐渐化进水里、淡去不见,苍白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酒醉之后的意外。 心口突然传来几下颤动,像是某种不属于他的力量从沉睡中苏醒,夹带着薄薄的凉意。同一瞬间,居所大门被叩响,承德克制的声音隔着大门有些发闷,似乎沉重。 “浮泽,天帝……传唤你至天殿议事。” 浮泽错愕地捂住心口,感受到手心下微弱的跳动,双眼瞪大,只剩下不可置信与慌张。 还没能发出声音来回应,又听承德在外头继续说道: “鬼府派使者前来,说是有十分紧急之要事,必须面见仙君……” …… 浮泽大脑一片空白,与承德一前一后,两相无言。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的岸,又是怎么整理好着装出门,恍惚沉浸在自己的震惊里,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踏上了天殿的地砖,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让出一片私密的空间。 宴会刚刚散去,仙童仙侍们还没来得及收拾,天殿里仍旧一片狼藉。 浮泽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走到高座之下,弯腰,见礼,起身,呆滞地抬头,客座上坐着的身影映入眼帘,却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浮泽仙君来了。”对方却似早已认识浮泽,赶忙站了起来:“冒昧到访,多有打扰。下官乃是……” 那客弯腰行礼,埋下头时,从后领处露出了一截脖子,黑的衣领,白的皮肤,其上一道狰狞断口便显得格外明显。浮泽突然瞥见,心下大骇,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还是承德稍微托扶了一下他的手臂,才不至于太过失态。 与此同时,对方也已经将自己的名姓报上,正与浮泽所想的一般:“……下官乃是鬼主麾下副手,康沅。” 康沅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扶正了自己不大稳固的头颅,假装没有看见仙君那一瞬间的惊慌。 天帝开口免礼,几人依次落座。 康沅还没坐稳,却已经没有心思再做那些虚的表面功夫,直接对浮泽开门见山道: “鬼府如今群龙无首,旧主离位,王座空悬。向来鬼主之位该由混沌丹钦定,但如今混沌丹选择庇佑仙君,鬼府众臣惶恐,只得劳烦仙君……” 天帝皱紧眉头,而浮泽则是一脸无措。 康沅所谓王座空悬,还得重新说回五十三年前,时崤在与圭风一战中,所受的伤实际上远远不止他自己所说那般轻描淡写。 那日,圭风逼到末路之际,曾试图自爆魔珠,意图与离自己最近的仙君同归于尽。 ——也就是浮泽骤然失力晕厥的那一小段时间,其实并非因为混沌丹之力被时崤调用,而是因为这一击已经波及到了浮泽,混沌丹不得不祭出所有力量去阻挡。彼时情况凶险,时崤心急中又一次用了损害鬼体的禁术,没有用混沌丹任何力量,生生用自己的鬼体将浮泽护在怀里,顶着肆虐整个荒岛的孽力席卷,硬将圭风关进了蛮荒之内。再后来,强撑到入口闭合,浮泽离开后,他已经没有足够的鬼力自己回到鬼府,还是康沅亲自去接,才将他送回到鬼府的疗愈之泉处好生休养。 ——倒也不算是时崤骗了浮泽,只是有些事情,他当日没有完全坦白罢了。比如说靠着泉眼休养个千来年便能好全的说法的确不假,只是不比上一次被腾角刀刺伤时有混沌丹傍身,这一次所谓疗伤,意味着他千年来不得离开泉眼半步;比如说如此一来,鬼王之位形同虚设,如若不想再起意外,必须将宝座拱手让出,至于新任鬼王将如何对待他这半死不活的前主,便无从得知;又比如说,混沌丹当日力竭也是不假,但此乃鬼府尊物,沉睡不过是一时的假象,时崤却道混沌丹已经无用,故意将其留在浮泽体内,而不顾自己同意凶险的伤势…… 五十三年,时崤闭关疗伤,康沅尽力替他打点鬼府大小事宜,但主位长久的空缺终归瞒不住鬼府众魂,扶持新主的声音日渐壮大,康沅本要强行压下,倒是时崤坦然,道选个新主也好,免得积怨太深,又出现下一个圭风。 “如今混沌丹在仙君身上,鬼府无权强行收回,只是需要一些帮助。” 康沅懒得将那日原委全都详细托出,只择了些简单的情况带过一二,打开随身带着的盒子,向天帝与浮泽展示其内五枚小小的物件:“我这儿带了几位候选者的信物,劳请浮泽仙君唤醒混沌丹,为鬼府择选新主,便是我此趟全部来意。” 康沅尽量说得好听。 他没有说的是,这一遭择主,自己原是瞒着时崤前来,混沌丹听从时崤之意一直留在浮泽体内,即代表着其如今仍尊时崤为主,那些能力平平的候选者不过暂替鬼主之位,并不需要混沌丹亲自钦点。 只是康沅想,混沌丹既不愿背叛时崤,大抵会帮着选择一位绝对不会对时崤不利的新任鬼王。 天帝没再多问,平心静气地点点头:“如此,事关鬼府秩序,仙界自然不该拒绝。” “只是天殿仙力充沛,恐与鬼术相克,此阵可隔断片刻,浮泽,你与鬼府使者便即刻在此解决罢。”天帝扬手,一个小小的法阵落在大堂地上,果真驱散了周围仙力,让出一小片空地来。 康沅暗自诧异,毕竟这天帝先前几番拒绝自己来访,现下表现得如此和善,前后态度实在反差。 但他着急,也没有多问,稍微谢过之后,便先一步踏入空地之中,将信物一一摆出。摆完,就着半跪在地的姿势,抬头对仙君恭敬道:“仙君,请上前一步。” 浮泽站在空地之外,不动,神色闪躲。 “浮泽,进去吧。”天帝提醒地唤了一声。 语气倒不重,浮泽却好似骤然被惊到,袖摆边缘在手心里攥得发皱。他看看天帝,又看看康沅,心中疑惑越扩越大,干脆咬牙直接道:“不必如此周折,浮泽本无意强占鬼府混沌丹,直接物归原主便是。” 话音落地,一片寂静。 康沅终于意识到了天帝处处异常所为何故,猛地转头去看高座之上,恰听天帝加重语气斥了一声:“胡闹!” 某种隐隐的猜想终于得到验证,浮泽闭了闭眼,满心茫然。 他深吸一口气,折起双膝,朝着天帝的方向拜下,额头触地,行了一个顶格谦卑的礼:“浮泽愚钝,自知陛下怜爱,却不愿什么都不知道地连累各位……还请陛下明示。” 天帝沉默。 康沅有些心虚,默默站起身,退到一边去。隔开仙力的法阵收起,淡淡金光再度笼罩整个天殿,猝不及防地烫了鬼体一下,将他烫得一个踉跄,便掉了时崤先前赐予他的黑羽。赶紧去捡,弯腰的一瞬间,终于听见天帝缓慢开口: “你自己自然不知,你的仙魂曾被圭风重伤,如今靠着混沌丹庇护才得一切无恙,若鬼府取回混沌丹,那便是要你仙陨,浮泽,若一定要在这其中抉择,仙界必然首先要护着你。” “怎么会……”浮泽震惊抬头。 “昔日……那鬼王时崤想必花了心力给你的仙魂套下了保护,又加之混沌丹是上古宝器,力量无法估量,你初回归仙界时,就连我也是暗中探查了数次,才发现你仙魂有异。”天帝摇摇头,“浮泽,朕猜到你或许会对鬼府之物心存芥蒂,但这混沌丹始终是维持你仙魂的重要命门,朕先前瞒你,便是不愿你再受那些困扰,无论如何,在你仙魂完成自我修复之前,都不可将混沌丹归还鬼府。” 混沌丹微微发热,浮泽低头看了自己被捂热的手心一眼,问天帝:“仙魂自我修复,需要多久?” “千年。” 鬼王需要在疗养泉中休养千年,原来这千年,是时崤替他受的。 浮泽突然有些不解,不解于时崤为何要偷偷做下这些,也不解于为什么自己为何迟迟逃不开那鬼的影子,从人界到仙界,甚至于往后千年。 仙不会怨,不会恨,只能默默地收了声,独自消化心中沉甸的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