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混乱一夜,时崤竟当真坚守住了自己的诺言。 浮泽从害怕到羞耻,到最后渐渐麻木,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时崤怀中睡去,醒来的时候,身下的马车已经不再前进,有明亮的光照在身边,车帘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撑起身子将帘子掀开一条小缝朝外看去,便见熟悉的黑色身影正站在几步之外,与几个商人模样的男子交谈什么,四周是各色行人来去匆匆;再往远处眺望,太阳已经升高到了最高处,能看到无数渔船排开在岸边,背靠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湛蓝。 原是已经到了港口。浮泽粗略地观察了一下四周。 侧过头,余光却见几缕发丝垂落到自己手边。猛地回忆起什么,又迅速退回车内,将帘子放回原处。 ……待会是要下车登船的,作为“少爷的书童”,断不能以这般披头散发的模样见人。 浮泽这般告诉自己。 整衣、束法、净面,这是在凡间时已经做惯了的打理,根本算不得太难。就是手腕有些无力,动作要比平日里更加吃力些,他咬着牙,足足花了好几刻钟才把头发挽到脑后,插上一根木制素簪固定,又将仙气收归丹田,眨眼间,虽然五官未变,整个人身上却已经全然没有了仙君的感觉,变得低调、平庸。 外头,鬼王与商人的交谈还未停止,隔着车帘,依稀能够听到商人满不在乎的大嗓门:“不是我有意为难,我们吃海上这口饭的,最忌讳的就是船只有去无回,你们才几个人就要盘下这儿最大的船,又不要我们的船手,等会还没出海就给沉了,那不是给我招晦气吗?” “……价格……不会……”鬼王的回答便显得斯文许多,淹没在嘈杂人声中,听不大清楚。 男人不屑:“话谁都会说,我在这港口已经做了几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说实话,赚的就是这份知海畏海的钱,我张某也是凭良心,才这么拦着你们……” 时崤难得好脾气:“谢……但……见见货……” 余下的交谈就听不太清了,似乎是几人边说边走远了去,粗略辨别声音离去的方向,该是准备先去岸边看看。 倒没想到会卡在置办船只这一环节。不枉为祖神最偏爱的一界,人间终归是与仙鬼不大一样的。 浮泽握着自己酸软的手腕,不免又想起曾经活动在大江边上的那些生灵,想起一张张鲜活生动的脸,终于露出了许久未见的淡淡笑意。 笑罢,抬手去掀里间的帘,照例要查看一番圭风的状况。 没有任何准备地,竟对上一双写满了疯狂怨毒的眼。 圭风不知何时醒了,却不再像过去几日那般躁动,它一反常态地安静蹲坐在囚笼之中,不闹,也不嘶吼。原有的痴傻更不再维持,它那双眼睛丝毫不掩饰自己思绪的清明,头发乱糟糟地盖在脸上,除了阴暗之外,瞧不出其他神情。与浮泽对上目光,也没有任何退缩之意,只五指抓紧了笼底栏杆,从口中吐出无法辨别的模糊音节。 它在隐藏它的指甲,但还是被浮泽注意到了,那十指上的甲片比之昨晚已经长长了一倍不止,潜伏在昏暗中,隐约泛着不详的暗光。 这是,异变加速的特征。 浮泽的心跳骤然露了一拍。马车现在身处人群之中,绝不可以出现任何意外状况,可鬼术与仙术天差地别,自己不一定应付得来,还得…… 只一顿,他便已经迅速转身拉开车帘,对着方才辨别的方向喊:“等等,鬼——” 已经走出去好几步远的时崤及时停步回头。但与此同时,他身边那几位商人,以及更多路过此地段的行人,也都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浮泽猛地停顿,舌头差点打结,好不容易才勉强拐过弯来:“贵人又发病了,我一个人制不住,你快来帮忙看看……崤哥。”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借着之前捏造的身份做幌子。 好在时崤迅速了然,转头与商人告罪了一句便快步往回走,途中眼神示意“管家派叔”替上自己,一个眨眼间,长腿一跨,已经上了马车。 “圭风出事了?” “它状态不对,看起来在迅速异变。”浮泽低声简短地回答。 时崤点头,一手放下外间车帘,动作不停,另一手直接掀开内间帘子往里头看去。 砰—— 这一次,圭风却不似方才那样平静。见到时崤的那一瞬,它突然拼尽全力扑到笼边上,要探手出来抓挠对方,砸起一声巨响,就连马车都被带得晃动:“杀了你——杀了你——!” 声调很是古怪,听起来并不清晰。 动静大抵是吓到了途径车外的行人,侧边响起几道小声惊呼,浮泽忙探出头去解释:“我家少爷头疼病犯了,无意惊扰到各位,实在抱歉。” 左右不过几句客套的功夫,未曾想再回到车里时,圭风已经消停。时崤放下帘子,面色没有太大变化:“应该是此处人气太旺所致。好在阿浮发现得及时,异变的程度还不算太严重。” “那先叫天兵把马车赶到僻静之地……” “不用。异变是不可逆的,它此后状况只会越来越不稳定,但我们马上就要出海去了,届时离开人群,短时间内都不会有太大问题。”时崤脱了靴子,坐到浮泽身边的褥子上。末了,见对方一脸凝重,又笑了笑安慰,“乐观点,阿浮。只要离了岸,一切都可以放开手脚。” 浮泽欲言又止。 时崤便转了话题,大概与他说了说方才置办船只的几件事。 “……原是打算假借看船的名义,将老板引导偏僻处施展些小术法的,不过这点小事,让天兵统领去也好,倒能让我偷个闲。” 说到这,时崤侧过身,眼里满是笑意:“阿浮,你方才喊我的称呼,再喊一次,好不好?” ——崤哥。 比起浮泽在某些时候颤抖着尾音喊的“大人”,这个称谓其实是过于平淡的。但恰是这种平淡,其下隐含的自然与亲近才叫人甘之如饴。 时崤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方才回身的那一眼,白衣仙君掀开门帘,目光穿过重重人海与自己对上,他在焦急无措之中,忘记了所有疏离,亲近且乖软地唤自己“崤哥”。 仿佛他是他唯一的依靠。 一个时辰后,东边港口最大的船只缓缓驶离了岸。 路过商船与渔船上的人纷纷侧目,却遍探听不到其上所登何人,只能连连称奇地目送其平稳远去,直到成为水天相接处一个渺小的点。 这么大的船,要航行多久?去到多远的地方? 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