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日头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派叔驾着大马车缓缓驶出山林,拐进商道中,一路朝东边海岸的方向而去。 人间正逢春夏交接,是出海最好的季节,道上来来往往尽是车马,规模可观的商队也不在少数,大马车混在其中倒是低调,完全没有一点突兀。 车内,圭风已经安静了许久。浮泽掀起挂帘瞧了一眼,暂时没有发现它有再度狂躁的迹象。 “小心别让它见到光,否则很快又要发疯。”时崤半躺在浮泽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角提醒。 改造后的外间到底宽敞不到哪里去,以时崤的身形,只能算是勉勉强强足够躺平。褥子本是马车里间原有配备,因为圭风用不着,天兵便拿出来一层层铺满了外间,倒把狭小的地方布置得温暖舒适,比最初的预想好上许多。 浮泽应了一声,依言放下帘子。沉默片刻后,又不自在地往车壁边上让了让。 只是这点地方不足以让他避开多远,时崤只需稍一伸手,就复又拉上他的衣袖,“躲什么?” 他仰着脸问。不是笑,也不是怒,那脸上的情绪诡异地平淡。 “不是躲……”浮泽下意识不敢再动。 腿上骤然一重,低下头,却见此鬼已经将头亲昵地枕上自己的大腿,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回答。 车厢中光线不甚明朗,时崤借机悄悄闭上眼睛,牵过仙君漂亮的手覆到自己额上,鬓发细碎垂在他的侧脸,让人看不清其间表情。 “凡人怕鬼理所应当,但仙君怕鬼,自古以来还闻所未闻。阿浮,你究竟在怕我什么呢?”他问得很轻,轻到更像是自言自语,无论是语气或是姿态,都完全没了一贯的强势,反而传达出一种微淡的脆弱感。 大抵是清楚不可能会得到回答,问完,又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不是怕,是抗拒,对吗?我能感觉到,阿浮与我待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一刻是自在放松的。” 浮泽不知所措。 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推开的勇气,只是侧过头,生硬地别开话题:“你我此行是为押送战犯、护佑三界苍生,与私事无关。” 时崤却宛若未闻:“说到底,从前是我对你太凶,如今死皮赖脸要一个不计前嫌,好像确实太过痴心妄想了。” “圭风频频躁动……” “阿浮,把圭风送进蛮荒之地后,你回到仙界去,我就没有理由再跟着你了。”时崤温和打断。他将仙君的手拉到自己嘴边,仍旧闭着眼睛,却极其精准地在那手心中央落下一吻,不舍中,带着浓浓的迷惘,“所以听我说完,好吗?” “你知道的,鬼王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眼下的机会千载难逢,我若是以战犯为要挟,大可以直接将你捋回鬼府,生生世世都将你留在本座身边。” “……” 不知是不是被鬼王握在手中捂久了,浮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马车行走时的每一次微弱颠簸都被无限放大,渐渐的,便有几根发丝从发带中逃脱,垂落到他的胸口,莫名带有千斤重量,重重砸在心上。 时崤睁开眼睛,替他将发丝拨到后头去:“但是现在,本座好像不舍得再强迫你了。“ “浮泽,我愿意遵从你的意愿,这趟押送任务结束之后,就切断自己与混沌丹的连接,放你回到仙界去。再之后,只要你愿意,甚至可以让我永远都无法主动见到你。” “你……” “——别这么看我,我也不是完全私心。我是在想,你是仙君,仙君之力永远凌驾于鬼府之上,与其闹到最后自讨苦吃,还不如给你留下个好点的印象。说不定,以后你就愿意让我见到你呢?”说到这里,时崤终于低低地笑了,大抵也觉得这番自白由自己说出来很是割裂。但笑过之后,他勾着浮泽脖子半撑起上身,与浮泽四目相对时,眼睛里仍是满满当当的诚挚。 “所以阿浮,起码这一路的时间,不要那么抗拒我,好不好?” 他是真的克制了,比起曾经日日夜夜的抵死缠绵,这样的距离并不算太近,给浮泽留了足够的拒绝空间。 但也恰恰是这种让步,叫浮泽忘记了应该马上推开。 马匹还在匀速前进,偶尔经过道路两侧的商贩,便有嘈杂声模糊钻过车帘,更显得内里气氛凝滞万分。浮泽不说话,时崤就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动,也不催。 分不清维持了多久。 圭风悄悄醒了,试探性地用指甲抓挠隔开内外间的木板。起初只是微弱的的沙沙声,发现没有人来制止后,很快便越发胆大,抓挠的一下比一下重,声音越来越尖锐刺耳,带起不详的震颤,像是要把木板挠穿。 浮泽后背正是靠在这面木板,感觉到动静了,心下一惊,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本能地推开时崤。力气不大,毕竟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彼此的身形都有些僵硬。 时崤顺势坐直起身子,只是沉默。 这种时候,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防备——就在浮泽才刚扭身要去查看里间的那一瞬间,车轱辘突然碾上路中凸起的石子,整个车厢重重一颠!惊呼卡在嘴边,他还来不及做出调整,身体就骤然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倒。 “阿浮!” 理所当然地,时崤用怀抱接住了他。两具身体交叠着往后仰倒,砸在厚厚的褥子上,只留下一声不大明显的闷响。 好在没有跌出车外。 “虽然是意外,但我想要仙君的主动拥抱已经很久了。”身上的仙君比身下的褥子还要柔软,时崤一抱上,就再也不舍得放开,“我可以不可以,把这个当作是你的回答?” 浮泽从他胸前抬起头,发丝彻底散落,鼻头也被撞出微微红痕。或许是摔得有些发懵,一时没有开口。 车外传来派叔压低声音的致歉,时崤抬头稍微应付了两句,再回过头看向怀里,却见仙君没有急着从自己身上挣脱,反而出神地盯着他的双眼。 “你究竟隐瞒了什么?圭风的异变,你其实并没有足够的把握,是不是?”问得很突然,也很认真。 时崤惊讶地一愣,随即又露出惯有的笑:“仙君得先回答我的问题,我才能回答仙君的。” “……” 又是短暂的沉默。 好一会儿,还是时崤耍了无赖,抱着浮泽稍微坐起身子,也不撒手:“那我便当仙君答应了。” 他又紧了紧搂在浮泽腰背的双臂,态度极尽依赖,“原本是想瞒到最后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察觉到了端倪。不过阿浮放心,阻止他伤害无辜的把握,我还是有的。” 一板之隔的里间,圭风再度开始抓挠木板,几丝鬼气顺着帘子缝隙钻入里头,那动静就又沉寂了下去。 浮泽的目光跟着移了过去。 他终于意识到了不自在,想要离开冰冷的怀抱,只是意图刚刚萌发就被时崤发觉,对方不肯卸力,反而侧脸蹭了蹭他发红的耳:“不是要听实情吗?故事有些长,就让我再抱一下吧。” 时崤眼神温和,手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浮泽后背,声音有意放低放慢,就像在讲一个哄小孩入睡的故事。 “要从哪里说起呢……或许你知道,鬼府与仙界一样不能孕育生命,但在鬼府有一者是例外,那就是历任鬼王。圭风,正是上一任鬼王之子。” 虽然鬼主之位的更换是以混沌丹认主为依据,并没有什么正统血脉之说,但混沌丹认主的概率实在是太低太低了,于是细数下来,鬼府的历史中,竟有超过半数的鬼主是以上任鬼王之子的身份继承大统——当一任鬼王在寿命终止前夕,仍然未能等到新的接任者出现时,拥有该鬼王一半血脉的鬼子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相对的,这样将就而来的鬼主,终究不是受混沌丹认可的支配者,准确来说只是一个滋养混沌丹的容器,其仍然可以管理鬼府,但每一次运作混沌丹之力后,都会被排异反应反噬。血脉越是稀薄,反噬就越凶猛,最终的结果,便是鬼王的寿命一代比一代短,直到混沌丹下一次主动认主,再开始新一轮的传承。 在时崤前头的那一任鬼王也是如此,寿命不到四百年就已经走到了尽头,若还是没有新主,由圭风继承混沌丹的话,最多三百年就会迎来同样的结局。 但时崤出现了。 至少在当时,圭风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很快一一归还了老鬼王留下的所有东西,与其他众鬼一样,恭恭敬敬地跪地迎接新主登基。时崤没有给他任何的特殊待遇,他是靠着自己强大的能力,为鬼府立下无数功劳后,才慢慢爬到事发之前那个位置。 他见过自己父王忍耐混沌丹反噬之时的痛苦,所以到了时崤身边后,看见时崤随心所欲地支使混沌丹,嫉妒与不甘便开始成倍加速发酵,发酵到偏执,就入了魔,做出之前强夺鬼府的事情来。 而再度异变的转折点,是时崤在他眼前杀掉他的妻儿。 当日当时,鬼母在腾角刀下尖叫着魂飞魄散,时崤与一众手下都在提防圭风暴起,却无一察觉到鬼胎孽力竟没有原地消散。它受了其父强烈恨意的吸引,躲开所有人的视线,悄悄寄生到了圭风体内。 孽力本是胎死腹中的怨气,它无色无形,在圭风体内安静蛰伏、悄悄地完成着融合,直到圭风被关押进天牢之中,受不住光明仙力的压制而日渐虚弱,才稍微显示出些许端倪。 时崤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第一次发现圭风再度异变的征兆。 自鬼府从混沌中分离,就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出现。它有鬼主血脉,自身能力也不容小觑,又加之亲子连接让孽力无限放大,异化到最终究竟会是什么形态,就连时崤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 但好在圭风本身鬼体伤重,鬼胎也还不够足月,这未知的异变还要一段时间才会有所威胁。 在这其中,圭风的身份以及鬼胎的存在,就是时崤刻意对仙界隐瞒下的事实,若非卦象给出提示,或许就连天帝都未必能够察觉到这罪犯的危险。 “最开始隐瞒只是觉得麻烦,我鬼府内部处理的事,不想一一对他界告知。”时崤无奈地笑笑,“不过瞒下来也是对的,仙术与鬼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与其让天帝派一堆老头来乱我阵脚,还不如让我自己解决。” “若是你应付不了呢?”浮泽追问。 时崤用手指绕着他的发尾:“别低估混沌丹的力量,那可是与鬼府同寿之物,若圭风有战胜混沌丹的实力,那么三界灭亡也不过是在他一念之间。” “可混沌丹如今在我身上……” “所以此趟你才必须同行。别担心,阿浮,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便能随时调动混沌丹之力。这段时间,你也可以试着与它相处,不要用仙力去与之抗衡,它愿意认你,是承继了我的意志,会替我保护你的。” 一时之间难以消化爆炸的信息,浮泽愣愣地低头,抬手覆上那处纹字的地方:“鬼胎造成的异化,是没有办法阻止的吗?” “没有。”时崤摇头,“鬼胎是特殊的。尚在腹中时,我尚且必须利用其父母的绝望才能杀掉它,现下它是没有躯体的孽力,就算没了圭风,也可以寄生到下一具鬼体。唯有等它与圭风完全融合,也就是异变完成之时,才是一举拿下的最好时机。” 浮泽不再追问,低下头,兀自琢磨内心过多的不安。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像极了埋头靠进对方怀中。 “阿浮好香。”时崤凑上前深深嗅闻那发顶,五指趁机扣入他的指缝,“别那么沉重,我可以向你保证,三界苍生绝对不会被受它所害,你也会平平安安地回到仙界。” 一个吻悄然落在浮泽的发丝,没叫仙君察觉。 马车内一时无人开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安静拥抱在一起,没有胁迫,也没有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