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胆子这么小,日后一个人在人间,可该如何是好?” “眼睛都要哭肿了,可叫本座怎么舍得离开阿浮身边呐……” “……好了,阿浮不怕。本座保证,三界之内,只要我未魂飞魄散,定然不叫鬼魂伤你半分。” “此誓,永生有效。” “混沌丹为证,待阿浮阳寿耗尽,便到本座这儿取,嗯?” 半梦半醒中,浮泽又回到了那间昏暗逼仄的破草屋里。床幔垂下,把牢笼圈定在床榻之上,鬼王密不透风地将他拥入强势的怀,灰白与黑色在眼前交错晃动,腌臜混乱、模糊不清。 对方亲密无间地贴着他的耳廓,一句接一句地说着什么。语气不是情事中那种惯有的轻佻浪荡,反而带了些郑重与认真,大抵是想说得更加清晰些,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往外蹦。 哪怕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宴江蜷缩在他的怀中,完全都没将这一通述白听进耳里。自顾自地颤抖着,半耷拉下眼皮,瞳孔中早已没有了正常的光彩,唯有泪还在无声地流。 时崤看了半晌,无奈地叹出一口气,“睡吧。” 他动了动,让宴江在自己怀里靠得更加舒适些,大手半搭在人类眼前,遮挡外头微弱的光亮。 “听不见也罢,到那时候,本座亲自交由你手上便是。” 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上,仿佛是在亲吻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物,凉凉的,很轻,很柔。带有某种不难察觉的鬼力,拖着拽着,将意识带入黑暗的深渊…… 浮泽猛地惊醒,盯着清池居屋顶的房梁久久失神。 他想起来了。梦里所见,并不是单纯的梦,那是还在人间时,真真实实发生在他与鬼王之间的场景。 记不清具体是哪一个日子,只知道彼时自己脆弱的凡身已经承受不住更多的折磨,在被鬼群包围的惊惶中,精神一度崩溃时常。他会在交合之后,哭着缩进加害者的怀中寻求庇护,几乎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鬼王之语听进耳里,却进不到脑子里,只被潜意识揉成一团,囫囵塞进记忆的某个角落,等待日后重启。 浮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归心绪,慢慢将体内乱窜的仙气平复下去。 既已回归仙位,本该与凡身所历彻底别过,理所当然地忘掉人间种种记忆。却未想,鬼王会突然出现在仙界,把一切“本该”都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甚至于,初次交锋,便叫他被迫回忆起这一段连自己都没有印象的场景。 缓了好一会儿,浮泽才恍惚回神,慢慢从主座上坐起。 身上的“薄被”随着动作掉落,他低头,便见属于鬼王的外袍堆在自己腿上,在白色的衬托下,红得妖冶、黑得刺眼。 那上头,尚还带着鬼王的冷香,却又染上了他的温度。 顿了好几炷香时间,浮泽最终还是没有驱动仙力将之销毁。只是用白布包起,远远地搁置到清池居某个角落,不令那颜色出现在眼前,平白惹人心慌。 鬼王毕竟是仙界的贵客,是押运战犯圭风的重要使者…… 虽然性格还是胆小软弱,但作为仙君的浮泽,所能看到、想到的,还是远比人类的宴江要多上许多。 有些事情,不是他害怕,就能埋头逃避得了的。 比如……时崤的爱意。 浮泽将自己合衣浸入清池当中,感受带了淡淡仙力的天池之水环绕在身体四周缓缓流动,就好像自己还是那条初生的大江,无形、无识,无忧也无虑。 抛去种种主观因素,他并不怀疑时崤对自己的渴望与情意。 那些藏在强势之下的怜惜,那些步步退让的包容,以及不自觉中流露出来的温柔与沉迷,都千真万确作不了假。 傲气如时崤,也不屑于作假。 浮泽只是恐慌。 彼时的时崤,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才敢对着一个半疯半傻的无用人类,许下那般郑重的誓言,甚至不惜以鬼府之王的重要命门为证。 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孤身从鬼府来到仙界,对着身份逆转后的他屈膝下跪,低头称臣。 浮泽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怕什么,分明时崤从未对他施加实质性的伤害,分明归位的自己手握足以抗衡的仙力。 他的恐惧大部分继承于凡身,却又好像在哪里有稍微不同。 大抵……是曾经的无助与不安太过刻骨,才至于烙进了魂体里吧。 水流拂过浮泽的眼皮,他的睫毛颤了颤,在水底下,蜷缩着抱住了自己。 …… 天牢,承德仙君眼神发愣,不知已经在此地呆站了多久。 鬼使神差地,自审判结束,他几乎每天都会来看看被暂时押禁在此的战犯。 隔着道道淡金色栏杆,里头圭风的身影无处遁形,蓬头垢面、身形枯槁,仅剩的一点鬼气被仙界金光压制得不敢冒头,看不出一丝昔日搅乱人间秩序的疯狂。 若知是如此下场,一开始,他还敢在鬼府制造内乱,又一手指挥夺位之争蔓延到人间吗? 承德制止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去想。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那些事端,浮泽就不会下界,那么,他与浮泽之间,是不是,尚还能维持几分亲密? 时光回溯,救得了人类,却救不了他,也救不了浮泽。 承德无法仇恨,只能将怨气对准这个罪大恶极之战犯、三界所不容的魔头。只有在这天牢门前站着,看看圭风神志不清的模样,他才能勉强抑制住自己往清池居跑的冲动。 可是看着看着,仍会无法控制地失神,去想那人温和、淡然的模样。 不知就这么站了多久,忽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慢悠悠的,不加掩饰。 承德骤然回神,脸上悲伤还未完全收敛,转身,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地,便与鬼王时崤正正对上。 情敌见情敌,本该分外眼红,对方却是何等的……悠然自得,意气风发。承德心中更是苦上一分,好在面上迅速调整,微微点头,对时崤行了一个平级礼,“巧遇鬼王。” 礼貌中,带着疏离与生硬。 “承德仙君。”时崤浑不在意,反而勾起一抹微笑,也回了一个简单的礼,“算来数次见面,还从未有机会能与仙君单独交谈,未想今日会在此相遇。” 他说得意味深长。 “倒不可不谓之天意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