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宴江的想法其实不复杂。 既然林姑娘一家可以从省城下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躲避债主,那么反之,他也可以逃出去。就算在锦县范围内逃不掉,那么若他逃到省城去、甚至逃到天子脚下去呢? 大闵国土如此广阔,总有一个地方能供他躲藏。鬼王也不一定就真的如想象中的那般只手遮天,否则怎会成日住在他的小破屋子里…… 他越想,越觉得或许这是一个对的方向。 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自家门口,宴江抬头,仔细端详自己从出生住了二十余年的破草屋。 从外头看,根本无法想象里头如今是那般的金碧辉煌,也没有人会知道,每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里,他在鬼王手中承受着什么样的亵玩。 衣袖下的指甲嵌入掌心,他闭了闭眼,这才伸手拉开自家木门。 厅中的夜明珠不是凡间之物,其明暗受鬼气调控,此时屋中一片昏暗。 宴江略有迟疑,却还是赴死般踏进屋内。眼睛没办法那么快适应关系的变化,他借着门外的夕阳,返身把门带上,便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嘎—— 一声黑鸦的凄厉哑叫,划开了这满室凝滞。 下一瞬,黑暗中似有微风流过,男人冰冷的身体撞似的靠过来,将宴江紧紧包围着压在门扉上。 人类肉体与破门相撞,发出一声突兀的闷响,宴江心上也重重颤了一下,似乎在预兆着不详。 “阿浮,你回来了。” 伴随着略带笑意的低语,鬼王的吻黏黏腻腻地贴了上来。 …… 林小哥儿虽爱聒噪,做起事来却是靠谱,借着做生意的人脉稍一打听,很快就为宴江的传家红玉寻了好买家。来者是县城中的富商,算得上爽快之人,看了红玉之后觉着喜爱,当场便钱货两讫。 数目不算多,毕竟宴家这样的条件,拿出来的东西委实也算不得上上好,不过省吃俭用些,出逃需要的路费以及吃住还是够的。 这一回,宴江盘算着绝对不能省车马花销,先以最快的速度到省城去,再照情况决定是否继续北上。 其实他心中一点底都没有。 他这辈子还没出过远门,关于锦县外头的了解,全都是靠儿时的先生口述,或是从书中所学,尽是些落不到地面的模糊印象。再加上对鬼王知之甚少,对方始终不是个不确定的因素…… 但这已经是他窝囊的人生中,头一次拥向外界做出如此冒险且勇敢的抗争。尽管中间穿插了无数次退缩,可每到日落西山,每经历一个被衣衫不整地拖进黑暗中的深夜,他对于逃跑的渴望又会更加强烈一分。 日头升起又落下,在反反复复的担忧中,筹备却是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除了钱之外,还有车马、干粮、路线,以及乔装打扮的衣物等等,不敢事先采买,只能偷偷打听好地方,先在心中记下。 宴江不敢拖太久。 他能感觉到鬼王的热情日益强烈,最初只是嘴对嘴的深吻,到后来,渐渐开始将唇舌的领地扩大到他的肩颈与锁骨,热衷于在那印下一个又一个的红印。 如果说这种程度尚还能忍耐,那么,等到鬼王隔着衣物将硬物贴上他大腿内侧轻轻摩擦的时候,宴江便是彻底无法接受了。 他还是乖顺安静地躺在鬼王身下,心中却已经全线崩溃,整个人被绝望淹没,而后在堪堪溺毙的边缘,绝处逢生般燃起一团篝火。 古书有云,生于忧患。 人在逆境中真的会有所成长。 这一日,宴江踏着朝阳背起书篓出了家门,与往常一样的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 却在快到集市的时候,脚步一转,拐进了自己常买纸墨的小店中,再出来时,背上书篓已经空空如也。 每日出摊路上演练过许多次的事情此时做起来十分顺利,干粮不用买上许多,够到省城就好;白衣太过显眼,直接在裁衣店内换成一声灰蓝色简衣;至于重中之重的车马,更是早早就物色好了对象。 锦县特产的甜李果极受富人喜爱,却不耐储存,故而每日都会有运果车从这里出发,装着最新鲜的甜李果前往省城。运果人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从锦县到省城日夜兼程,不过八天十天就能到达。 赶上不是旺季,运果人自然也十分乐意多搭一个人来赚些外快。 车夫把缰绳抖开,车前的大马就撒开蹄子跑了起来,朝省城的方向行进。宴江扶着车斗后的木杆子,身体随马车不断上下颠簸,心跳的振幅却比身体还要夸张。 他真的逃了。 运果的马车是加了篷子的,他缩在车斗最深处,身旁一箱箱的甜李果挡着了不够强壮的身躯。没有人知道他藏在这样一辆再普通不过的运果车上出了城,就连集市上的林小哥儿,也只会以为他今日出摊晚了些罢了。 等到日落,鬼王发现他的人类宠物没有准时归家时,已经一整个白天过去了。 马车停了下来,宴江掀开棚布,便见车外一片荒野。 “老弟,这山头危险,不好摸黑走,咱几个今夜这驿站歇歇。”车夫回头解释了一句。 宴江顺着他指着的左侧看去,果真是一处行货人的歇脚棚,只三面墙外加一个盖,简陋得很,却也宽大,行货人可以将整辆车赶到棚里歇上一晚再上路。 这是上省城的必经之路,此时棚子内已经三三两两地停着些货车,来自不同地方的行货人各自霸占一个角落升起篝火,暖黄色的火光驱逐了黑暗,将棚子里头照得灯火通明。 从天色开始变暗,宴江整个人就持续处在极其不安的状态中,此时见这棚子人气颇旺,倒反而定下心来,下了车,跟在车边一起进了棚子,寻了个角落歇下。 车夫借着远处的一点光席地而坐,掏出干粮来啃,宴江在车上已经吃过,便只站在一边,拘谨地偷偷左右张望。 “老弟……哈,瞧我这粗人!你们读过书的,该叫‘公子’。”车夫举起水囊豪饮了一口,对宴江笑笑,“地上脏,睡不惯的话你就上车斗睡吧,这一趟货不多,等会我给你挪挪。” 宴江忙对他拱手:“大哥不必如此客气,叫我小宴便是。” “宴?在锦县可是个稀罕姓。” “大哥是见多识广之人。宴家祖上确非本地人,是到在下曾祖父那一代,才迁居到锦县。” “难怪。”车夫点点头,又咬了一口饼子,正要再聊点什么,目光却突然看向宴江身后。 “请问,可是锦县爱梅乡的宴浮生?”柔和的问话从身后传来,虽然突然,但也不吓人。 宴江回头,借着远处朦胧火光,发现这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拱手向自己作揖,姿态儒雅。 便也和手回了个礼,“正是在下,阁下是……?” 对方闻言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 “真的是你,浮生!我们当年是一起在罗旺学塾开蒙的同窗,我是蔡立德,你还记得吗?” 外头有微风吹进来,将火光刮得轻轻摇曳,篝火骤然亮了一度,眼前人的面容被照得更加清晰。 果真能从中找出隐隐的熟悉。 他自然记得蔡立德,对方算是他童年唯一玩得来的同窗,因着他们的父母皆是大字不识的粗人,所以“立德”“浮生”都是当年罗旺村的夫子早早帮忙取的表字。后来过了十二岁,宴江家中在县城为他找了个更好夫子,而立德也恰好随父母搬了家,两人便从此失去了联系。 虽然面容已经随着年龄而变了许多,但对方一句“浮生”,他就生不出再多的怀疑来了。 宴江难得一次面露惊喜:“立德?你怎会在此?” “说来话长。”立德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他欲言又止,左右巡视一番后,又道:“浮生,借一步叙旧?” 行货人都是粗人,乍一见两个读书人在此,讲话也是文绉绉的,都有些新奇地频频往这边张望。宴江也跟着看看左右,便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蔡立德先行,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棚子,绕到墙壁后面。棚子里的火光照不出来,便显得此处格外昏暗。 “立德,就在此处吧,走远了怕是危险。”宴江适时开口。 他有些怕,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好在对方没有意见,闻言,便停下脚步转过身,“也是,这荒郊野外的,保不准有凶兽出没。” 宴江点头,心中想的却不是凶兽,而是阴邪之物。 蔡立德丝毫未觉。 “说来也不怕浮生你笑话。”他露出一丝腼腆的笑,便继续了方才棚子里的话题,“当年我爹娘赚了些小钱,便带着我搬到省城去,你还有印象吗?” “尚有印象。” “但到了省城之后,我总感觉那边的学塾都太过严厉,虽然教得很好,却没有与你在乡下时那般舒适。好不容易忍到十九岁那年,家中逼着我参加春闱,我自知尚未够格,不愿听从,便连夜离家逃出了省城,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学。如今多长了几岁,前些日子才想到家中必定担心坏了,这一趟,是正准备老实回家中去。” 宴江先是惊讶,随后失笑。 “你竟也有如此随性的一面。” “不过是年少轻狂罢了。”蔡立德摆摆手,“那浮生你呢?为何会在此处?” “我也正要上省城去……” 扑哧扑哧—— 骤然响起的振翅声在头顶上惊起,宴江对这声音敏感万分,猛地收住话头往上看。 原是一只体型不太大的鸟儿,不知从何处飞起,停在不远处的枝头上。夜色昏暗,看不太清是什么种类之鸟。 宴江却是呼吸一窒,平白生出满腔恐慌。 “立德,那是黑鸦吗?”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鸟的方向,放轻了声音询问身后同窗。 “黑鸦?应该只是普通的野雀。” “是吗……” 宴江喃喃,依旧盯着那边,没有回头。 蔡立德却不在意:“这地方有几只鸟也不奇怪……你方才说,你要到省城去,为何?” “嗯……左右家中也只剩下我一口人。”宴江按着早就编排好的借口答,有些心不在焉,“省城或许更适合读书。” “长居省城,再也不回锦县了吗?” 那鸟背对着人类,面对着天上圆月张了张翅膀,扑腾两下又重新站稳,枝条不太粗壮,被带得上下晃动。 宴江一动不动地看着。 “也不算……若能寻到立足之地,该再回来一趟,请上家父家母的牌位一同迁居。” 鬼王的黑鸦与普通鸟类最大的区别,便是那双邪性的红眼,宴江在等它转过头来,已经无甚心思还放在这场叙旧上头。 “为何此番出行不一同带上呢?” 许是蔡立德追问的声音有些大,惊扰了那鸟儿,它动了动,似乎要转过身来。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放慢了。 宴江喉咙发紧,眼睛眨也不眨,他没有回答蔡立德的问话,更无暇去注意到对方异常的不礼貌。 这样的山野,衬着月色,入眼几乎只有黑与白,暗与亮。 以至于黑鸦一双闪着妖异红光的眼,便显得格外刺目。 一瞬间,宴江脸上血色退尽。 他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撞上来不及闪躲的蔡立德。没有时间去说些场面话,无限收小声音,轻到宛如窃窃私语:“先别说了,我们快回棚子去。” “为何要回棚子?” “他找来了,我、我……”喉咙已经抖得无法成句。 他与黑鸦那双冷冰冰的红眼对视,像是被钉住一般,无法挪动半分。 身后之人却似乎意识不到危险,依然没有任何行动,还在原地反问:“嗯?什么?” 宴江终于意识道哪里不对。 蔡立德没有那么高,身体也不该那么冷…… 猛地转过头。 “蔡立德”那张脸上挂着悠然的笑,姿态亲密地凑近宴江,让宴江清楚地看见他的脸。 一层薄薄的黑雾环绕,那张脸上的五官逐渐扭曲、融化,突然开始诡异地往前凸,慢慢化作一张恐怖的蛇脸。黑鳞、红眼,长长的信子不断进出,探出来的时候,几乎舔到人类的鼻尖。 它咧开蛇口,吐出人言:“阿浮。” 是熟悉的,密密麻麻的叠声,刺地人类脑中生疼,眼前阵阵发黑。 须臾间,那张蛇脸再度融化为粘稠黑水,其中红光频闪,像极了一个人被剜去面皮之后的血肉模糊。 宴江的灵魂不住发出凄厉的尖叫,而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幻化扭曲,重新凝结成红眼黑羽的鸦脸,鸟喙长而锋利,威胁感比之蛇信不相上下。 禽类的眼神永远是冷漠麻木的,看不见一丝情感。 “怎么什么都不带,就自己离开了呢?” 它突然上前一步,亲昵地抱住宴江的腰,尖嘴滑过人类脸颊,留下一道红痕。 宴江感觉不到痛。 恐惧与无措已经将他压垮,他的大脑也好、肌肉也罢,全都停止了运作,像是食草动物被猛兽追逐时本能的僵直假死姿态。 甚至就连视线也开始褪色了,他看不见可怖的鸦脸,也看不见任何其他景色,眼前只有黑雾不断蠕动,点缀着血色的诡秘字符。 许久,僵到发麻的身体被外力压着往前,靠上一具冰冷的躯体。 鬼王低下头来,已是重新恢复人类的面容与声音。 “这点出息,还逃什么逃。” 他放出鬼气,拢住人类快要四下飞散的魂魄,冷笑一声。 “若是再晚一日碰上月圆,怕是连鬼府都收不齐你的魂。” 不过手上的动作倒还轻柔,拍了拍书生后脑勺,一阵黑雾暴起,再散开时,此地哪还有两人身上? 只有蔡立德昏睡在地上,安安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