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鬼王时崤就这么在宴江的小破屋子里住了下来,一人一鬼同处一屋,勉强维持着怪异的主仆关系,几日下来,宴江那颗战战兢兢的心也终于随着生活的稳定而有了些许喘息空间。 虽说这屋子委实窄小,不过白日里宴江出门营生,而晚上回到家,又轮到时崤出门去,一人一鬼至多在黄昏与凌晨说上几句话。鬼王虽然不好相与,但至少在他面前都保持着人形,没有出现什么恐怖吓人的场景。 唯一奇怪的是,鬼王每早回来,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血腥味,宴江疑惑了许多日,才终于发现原是鬼王背后渗出了血,在黑色的衣裳中不太显眼,需得仔细看,才能发现一块较深的颜色。 再观察鬼王,便也从其面色上发现一丝虚弱。 毕竟那是非我族类,宴江断然无法在惊恐之余还为对方生出担忧的情绪,只觉得不大安心,似有危险逼近。 但是说怂也好,说窝囊也罢,他知道那些事情并不是他该知道的,索性闭嘴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清早出门前在父母牌位前上香时,也老老实实给鬼王点上一柱加粗的香,恭恭敬敬地放在床头,看着袅袅白烟便似有生命般自发钻入鬼王附身的画卷里。 这算是时崤这些天来唯一一次支使这人类仆人为他做事。 人类的烧香祭拜也是信仰的一种,能给地府之魂补充鬼力,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 时崤作为鬼府最强大的鬼王,以前从来都的不屑于这些依托于他人之物的。 可已经整整七八夜过去了,以他的鬼力,按理来说饶是断去三肢都早已修补回来,然而现实摆在眼前,他用上所有时间去疗伤,背上那腾角刀所刺的伤口也仅仅只修补了不到十分之一。 这样的速度实在太慢,他等不起。 他可是鬼王,这么窝囊地躲在人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方面眼下地府无王,说不准会被背叛者搅成什么样,另一方面,等到圭风上了位再来人间寻他,人界恐怕也会受到波及。 时崤倒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终究做了那么多年鬼王,对于三界的平衡相处自有心中一套考量,可圭风却是不会顾及这些,只怕稍有不慎,就会给鬼府带来灭顶之灾。 所以不管是为自己那王座,还是为整个鬼府,他都需要利用一切资源去恢复力量、修好伤口,好尽可能快地重新回到地府去。 宴江不懂其中那些弯弯绕绕,还以为鬼王奢侈,拿供奉香当安眠香用,不过倒也听话,忍痛掏钱买了能燃更久的粗香,日日为这尊阎王爷点上。 与此前数日一样,当日头开始下落的时候,黑雾便从画卷中析出,看似随意飘散开去,却是在床边聚合,凝成一具人类皮囊的尸体。 仍是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头发高高束起,一袭黑底红纹金边的衣裳,昨夜腹背处的血迹已经消失不见,宽大的袖摆在床榻上铺开,华贵中带着神秘。 恰是宴江收摊回来,将一应物品卸在厅中,低着头先进了卧房,跟这脾气不太好的大人打了招呼。 时崤点点头,却没有开口。 他端坐在暗影当中,捏起床边香炉中烧光了的香杆,举到眼前细细地看,神情若有所思。 这屋子确实太小了。 门口挡着屏风,仅有的小破窗又被巨大的衣柜挡了个严严实实,密闭得像座棺椁,书生甫一进来,那股属于活灵的气味就满满当当地充满了这个空间。 说不上多香,像书生这个人一样有些寡淡,可是寡淡中却又藏着一丝丝别样的甜香,隐隐约约地勾着人去尝,朦胧而暧昧。 叫人恨不得塞进嘴里细细品味一番才好。 自肉身消损,以鬼魂的形态睁开眼,时崤至今已经当了千余年的鬼,头一次生出现在这般强烈的吃人冲动,他有在刻意在压制自己,可那股欲望却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强,强到烧心。 他有些烦躁,皱起眉头,轻轻合上眼睛。 只因伤口一日修补不好,鬼气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失,虚到身体撑不住了,就被勾出了最原始的本能,驱动鬼魂去吞吃活灵,补充鬼气。 “大、大人?” 宴江拘谨地站在房门口,小心翼翼地开口。 他一说话,屋内的香气就更浓了,那味道一个劲儿地往不需要呼吸的鬼王鼻子里钻。 时崤猛地睁开眼,背后黑雾涌动。 他朝门口勾勾手。 宴江丝毫不觉危险,乖乖朝床边走去。 有些昏暗的卧房中,书生一袭粗布白衣格外显眼,他刚准备在距离一步外的地方站定,时崤便骤然生出手去,动作快得看不见残影,用力地握上书生的手腕。 一拉,伴着一声惊呼,人已经跌跪在脚踏上,他的腿边。 魂香涌动,时崤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体内所剩无几的鬼气已经沸腾了起来,在狂欢,在咆哮。 他的手摸上宴江的发顶,带着连区区人类都能察觉到的危险,那人类便瞪大了眼睛,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取了这条活魂,也不过就是眨眨眼的力气。 但是不行。 活魂是鬼的罂粟,一旦开了头,就注定会吸食上瘾,迟早酿成大错。 时崤强行逼迫催动鬼气,压下这股强烈的口腹之欲,可鬼体对能量本能的渴望却还真真实实地在体内翻滚,并不会因此减少。 宴江怕得要命,受制于时崤手中的身体微微僵硬,张张嘴,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却也明显地颤抖着。 “大、大人,可是小的哪里做得不——” 讨好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便戛然而止。 时崤在他说话的时候,可怖的眼中突然闪起红光,表情有一瞬间的狰狞,宴江甚至来不及反应,便感觉到搭在自己头上的手五指成爪,狠狠抓紧他的发宴, 吃痛呼出声来,下一瞬,鬼王已经俯下身来,与他脸对着脸。 “你闻起来比那些莽夫好吃多了。” 与那躯体一般,时崤的语调也不带任何温度。 说罢,另一只手由下往上捏住书生两颊,强迫恐惧到不知道挣扎的青年张开嘴巴,侧头错开鼻梁,面色平淡地将自己的唇凑上去。 像极了一个欲要亲吻的姿势,冰冷与温热两道体温碰撞。 却堪堪在相隔一毫厘的时候停下。 时崤漂亮的唇微微张开,舌尖一勾,分明没有任何触碰,却似是从人类口中勾走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经由舌尖吸进嘴中,细细品味片刻,才咽入腹中。 宴江便觉得丹田一股无力,身体突然变得累极,像是干了一天粗活那种筋疲力尽,累到支撑不住身体,来自鬼王的钳制一松开,整个人就沉重地往一边倒,虚虚靠在床沿边,眼中一阵发黑。 他没有见到对方眯起眼睛的满意表情。 时崤不愿吃活魂,却也并不一定要放弃眼前这大好的补品,他退而求其次,取走了宴江的三分魂气。 人有魂体,魂体又能生魂气。 类比于于衣裳,若说魂体是布料,那么魂气,则是这衣裳上的绣纹。魂气看不见、也摸不着,不直接影响生死,却是人类活动的一大依据,非要说的滑,所谓的“精气神”“气势”“气貌”等,其本质都是魂气。 更直白来说,魂气是人类的活动所需消耗的能量来源,靠进食与休息补充再生,自产自销,源源不断。其能带给鬼的营养虽比不上魂体,却取之不尽,更重要的是,吸食魂气并不会导致噬魂上瘾。 许是不够强健,宴江的魂气淡而弱,但又好在自带了一股特殊的香气,时崤只是克制地取了三分,却也安抚住了那股躁动。 黄昏最是短暂,这一番折腾,外面的天已是深成藏青色,月渐渐升起。时崤隐隐感觉到贯穿了腹背的那道伤口在微微发热,心情便也随之罕见地有些愉悦。 看了一眼一旁的书生,想了想,一只手就将他拎到眼前来。 “不过吃了你三分魂气,就弱成这副模样?” 宴江耷拉着眼睑,昏昏欲睡,听到问话,却没有力气回答。 一阵天旋地转,等思维迟钝地跟上,才发现身下柔软舒适,自己躺在鬼王那极尽奢华的大床上。 “好生休息着吧。” 他强撑着睁开眼去看鬼王,却只看见一个挺拔的背影,正慢慢虚化为一股黑雾,须臾间,便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还是那片无人涉足的树林,时崤盘腿沐浴在月光中,又一次尝试运起鬼气。 贯穿腹背的那道伤口就像茶壶上的漏洞,这些天不间断地漏走他的鬼气,原本吞噬魂气只是一时兴起,但魂气甫一入腹,他却意外地发现这魂气丝毫不受到伤口的影响。 该是因为腾角刀在三界中唯独只能伤到鬼,而对人仙无害,所以当魂气靠近伤口时,才不会被瞬间吸走。 时崤将鬼气藏在摄取来的魂气中,再运到腾角刀造成的伤口上,竟真的没有如前几日那般瞬间被吞没,鬼气顺利地附上伤口处,织出了一点点新皮。 看来他的猜想是对的。 三分魂体能运的鬼气不算多,但哪怕只是这一点,也已经远远抵过他之前七日所积累下的效果,找对了方法,就不再需要整夜整夜地做无用功了。 时崤睁开眼睛,看看头顶着的月亮,估摸着此时也才三更天。 虽然离痊愈还有很大的距离,但鬼王向来不缺耐心。 出门前的举动并非是他善心大发。 魂体靠进食与休息补充,他大方地将自己的床榻让给了宴江,是想着人类睡得好了,完全可以每日都供出三分魂体。 总归宴家欠他一条命。 他自觉留着书生一条性命已是大发慈悲,取些无关紧要的小报酬,丝毫不需要任何愧疚之心。 时崤慢悠悠地站起身来,难得好心情地摸摸肩上黑鸦的羽。 鬼王这个位置,他可还没坐够。